校園霸凌竟成短視頻創作“靈感源泉”

來源:法治日報

“我被霸凌了,校霸抽了我800個嘴巴子,我不服,放學後把他約在小花園,他又抽了我800個嘴巴子,我服了。”

這樣的橋段出現在某社交平臺所謂的搞笑短視頻中。一女孩擠眉弄眼,用浮誇的動作表演自己被校霸“抽嘴巴子”,通過動作和情節的“反差”實現搞笑效果。在評論區,有網友評價稱“這是我最支持校霸的一集”“早知道就讓他抽你1600個嘴巴子了”。

看着這些充滿戲謔的短視頻,就讀於江蘇南京某大學研究生一年級的張欣(化名)感覺到非常不適。她曾有過被霸凌的經歷,“霸凌是非常嚴肅的事情,不應該這樣玩梗”。

《法治日報》記者近日採訪發現,網絡上存在將校園暴力娛樂化的趨勢,一些人甚至用校園暴力進行引流。在短視頻平臺,“校園霸凌”成了部分創作者的“靈感源泉”,“我被霸凌了”“校園爸臨”“美式校園霸凌”等新梗頻出。此外,目前流行的微短劇也充斥校園霸凌情節,其中不乏父母發現孩子被霸凌後“以暴制暴”等場景。

多名受訪專家認爲,將校園暴力娛樂化,不僅容易再次傷害受害者,讓施暴者更加肆無忌憚,還容易讓網友對相關求助產生漠視甚至牴觸心理,亟待依法整治。

校園霸凌成搞笑梗

必須加以遏制引導

記者在某短視頻平臺以“我被霸凌了”爲關鍵字進行搜索,便會自動顯示“校霸抽了我800個嘴巴子”的詞條。點開詞條可以看到,有不少短視頻博主使用了這句臺詞,有博主會在臺詞的基礎上疊加“花樣”——誇張的雙人角色扮演、魔性的背景音樂,“離譜”的霸凌理由等。還有商家利用該劇情進行產品展示,並配文“我被霸凌了,校霸抽了我800個嘴巴子也要搶我的加絨黑絲”。

就這樣,“我被霸凌了”成爲該短視頻平臺上網友張口就來的“搞笑梗”。而校園霸凌在短視頻平臺上被“玩成的梗”,可不止這一個。

“把你那破耳機、破手機換了,拿去用,讓你用你就用!”在陰森的背景音樂下,一名“大姐大”走向一名看起來膽小內向的女生,把耳機、手機等電子產品一把拍在女生面前,拽着女生的頭髮,用兇狠的語氣說出了這些話。隨後,又有另一名“大姐大”以同樣暴力的語氣和動作把其他的東西摔給了女生,該女生則表現出非常不情願的表情接受了這一切。

這是某短視頻平臺上的“新型校園霸凌”,一些博主將其製作成“連更系列”。在這類視頻中,霸凌者會把各種各樣的“好東西”以霸凌的方式丟給被霸凌者,逼迫他們使用,以此形成“反轉”。

在評論區,只有少數網友認爲這是一種娛樂化校園霸凌的行爲,並稱“娛樂化校園暴力不好”。更多網友說“被霸凌一定很幸福”“要勇敢對新型校園霸凌說‘對’”,他們戲謔地將這類霸凌者稱爲“霸總”或“爸爸”,把這種新型霸凌稱爲“校園爸臨”。

在一條“校園爸臨”短視頻的評論區,有一名網友評論道“應該給她來點美式校園霸凌”。其所說的“美式校園霸凌”,則是短視頻平臺上爆火的又一“新梗”。

“美式校園霸凌”的梗來源於國外的一個搞笑視頻,視頻中兩名國外青年用嘻哈的舞姿配上挑釁的話語,反差搞笑味道十足。這也引起了一些短視頻博主“靈敏的流量嗅覺”,立即進行模仿。

一名擁有42萬粉絲的短視頻博主就開設了“美式霸凌”欄目。在欄目系列視頻中,她化着濃妝,扮演成“不好惹”的校園惡霸,對着鏡頭“手腳並用”地比劃着,邊翻白眼邊用輕蔑嘲諷的語氣說:“這是我們的地盤,這裡不歡迎你。”記者注意到,這類“美式霸凌”視頻的點贊最高達9.4萬。

“我也刷到過很多這樣的視頻,這些人拍短視頻可能是想搞笑,但我覺得非常不適。”張欣稱,曾經遭受校園霸凌的經歷不堪回首,在她看來,校園霸凌不應該被惡搞,“這樣會有更多人去模仿霸凌,然後說這是在開玩笑”。

校園暴力受害者小王曾被多人堵在學校食堂門口毆打,那段經歷給其造成了很大的創傷。成年後,小王在網絡上建立了一個校園暴力受害者的“樹洞”,成爲很多受害者發泄吐槽的空間,其中就有不少受害者對把校園暴力拍成搞笑視頻表達了不滿。

一名受害者給小王私信留言:“我真不理解,爲什麼我們的噩夢成了別人的玩梗工具,被笑嘻嘻地表演出來。”

“可能有人不知道,很多校園暴力都是從‘小打小鬧’步步升級而來的。比如一開始只是起外號、搶零食,慢慢地發展到毀壞私人物品、辱罵,最後發展到拳打腳踢。”小王說,施暴者有男生也有女生。

首都師範大學教育政策與法律研究院副院長蔡海龍發現,孩子們接觸到的暴力的場景大多來自動漫、視頻等媒介,他們會下意識地模仿這些暴力行爲,這類視頻會產生各種示範效應,引發一些新的校園暴力。在他看來,短視頻具有強烈的感官刺激,如果不加以遏制和引導,對於身心發展不成熟及缺乏自制力的孩子而言影響巨大。

演繹刻畫奇葩同學

負面導向不容忽視

除了玩“校園暴力梗”外,“吐槽奇葩同學”系列視頻也在一些短視頻平臺上受到追捧。這些視頻多以一人分飾多角的形式,站在“吐槽者”的角度演繹着校園裡的種種矛盾。

記者檢索發現,不少博主以“那些奇葩同學”爲主題,以同學的奇葩行爲爲劇情進行角色扮演。在這些視頻中,所謂的“奇葩同學”被貼上了“不自愛”“不檢點”“不道德”的標籤,甚至被指責“患有性病”。在評論區,網友們也近乎“一邊倒”地站在了指責的一方,對“奇葩同學”的種種行爲進行吐槽。

也有少數網友因博主發佈的視頻內容“過於奇葩”而對真實性產生質疑,博主則聲稱,內容均來自粉絲的真實經歷。

記者進入該博主的粉絲羣組發現,作者所說的“真實經歷”來自粉絲文字投稿。在粉絲羣內,粉絲們會將所謂的“奇葩同學”事蹟公開發布,該博主將粉絲髮送的文字投稿改編成視頻劇本,並拍攝發佈在其賬號上。對於內容的真實性與合理性,博主並不會做過多求證。

“看到這些視頻,我會想起我被霸凌的經歷。”張欣告訴記者,她曾刷到類似的“吐槽同學”的短視頻。在視頻中,她看到了“奇葩同學”因與身邊人產生誤會而被評價爲“有公主病”“愛慕虛榮”“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並被身邊同學孤立的劇情。“像極了我在學校遭受霸凌遇到的窘境。我覺得在現實裡被吐槽的人或許不像演出來的那麼‘奇葩’,但我還是會忍不住代入我自己,看到視頻的諷刺和網友的評論,我會懷疑我纔是錯的那個人。”

張欣覺得,這類吐槽視頻把“奇葩同學”刻畫得十惡不赦,他們最後的結局大多是被貼上各種標籤,被身邊的人“避而遠之”,“孤立、排擠、侮辱等霸凌行爲都似乎變得理所應當,因爲被吐槽的人‘太奇葩’,但不少現實情況是這些所謂的‘奇葩’是霸凌者擴大化甚至造謠”。

在張欣看來,短視頻把現實中的“奇葩同學”放大了,而被言語侮辱、被貼標籤、被孤立等霸凌行爲卻會因爲這類視頻的廣爲傳播而成爲合理化的手段,一些被霸凌者被貼的標籤可能就源於短視頻,這些很容易模仿和代入。

蔡海龍認爲,有些行爲被搬到所謂的搞笑視頻中,被認爲是在惡搞,而實際上此類行爲真實地發生在校園中,錯誤的引導會產生示範效應,引發新的校園暴力。校園霸凌娛樂化會導致施暴者不再有罪惡感,從而在實施校園暴力時沒有壓力,也容易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一些人對校園暴力的認知和態度,不再將其視爲一項很嚴重的違反人道的事,所以一定要警惕這種視頻可能引起的負面導向效應。

霸凌成微短劇套路

甚至伴隨血腥畫面

一女孩因家境貧寒被同學排擠,校霸們屢次將女孩拖到天台毆打,逼迫她做出下跪等動作,並威脅道“如果不照做,我們就去把你媽媽賣魚的攤位砸了”。女孩受盡凌辱,但爲了媽媽忍下了一切……

在女孩被凌虐至極點的時候,劇情出現“大反轉”——女孩的媽媽其實是通過賣魚隱藏身份的富豪,在本市擁有極高的“江湖地位”,因爲發現女兒被霸凌而“重出江湖”。在女兒再次被霸凌的時候,女孩的媽媽召集一衆手下突然出現,在亮明身份之後以暴制暴,把霸凌過女兒的同學們一併制服。

這樣令人瞠目結舌的劇情,已經成爲一些微短劇的套路。記者瀏覽多部相關微短劇發現,他們多以“重生之××”爲劇名,大多都包含孩子被霸凌、父母是隱藏身份的“大佬”、父母爲孩子復仇、孩子“重生”等要素,追求爽劇效果。

在這些微短劇中,“暴力”成爲主線。不論是在孩子遭受校園霸凌或是父母爲孩子復仇的劇情中,毆打、推搡、扇耳光、拽頭髮等暴力行爲都被不遺鉅細地呈現出來,甚至伴隨一些血腥畫面。

這類微短劇往往因其刺激的劇情和“大快人心”的結局博得網友眼球。記者檢索發現,這類微短劇即使是付費觀看,也能夠獲得較好的播放量,如某部“重生”系列校園霸凌復仇劇在單個平臺上播放量高達18.8萬。

蔡海龍認爲,不論是短視頻還是微短劇,一些創作者都沒有從根本上對校園暴力足夠重視,這使得他們違背社會主流價值觀,把校園霸凌行爲作爲流量梗。他們也意識到校園暴力事件是社會關注的重點,是一種社會矛盾,因此抓住這點進行創作,迎合一些青少年的心態和喜好。

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直言,現在一些影視作品和網絡段子,都在把傷害別人的校園霸凌行爲美化成惡作劇。對於一些未成年人來說,其分辨不清這種短視頻內容是“段子”還是真實的,有的學生可能在進行校園欺凌行爲時,也覺得自己是在惡搞、惡作劇。

“惡作劇和校園霸凌行爲在現實中其實非常容易混淆。”蔡海龍回憶道,他曾與許多中小學的班主任和校長交流,對他們而言,如何有效準確識別校園霸凌行爲與惡作劇仍存在難度。

“僅從外部的行爲動作來看,有時候表現都一樣,區別二者很重要的一個點在於行爲的背景、相互之間的社會關係以及所造成的後果等。”蔡海龍說,要釐清這些方面,需要老師積極介入孩子的生活。從未成年人的角度來說,惡作劇和校園霸凌之間的界限也很難把握,如果一些短視頻有意剪輯、拼接、擺拍,會讓一些未成年人對惡作劇和校園霸凌行爲的認知更混淆,更難有效界定行爲邊界。

平臺應當加強審覈

引導合理創作視頻

擺拍校園霸凌視頻,將校園霸凌行爲娛樂化。這是今年7月開始,全國範圍內部署開展的爲期2個月的“清朗·2024年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中重點整治6個環節中的一個。

“這表明我國在未成年人網絡保護上邁出更精準的步伐,關注校園霸凌行爲娛樂化也體現了相關部門的精準治理。”蔡海龍評價說。

蔡海龍告訴記者,德育的關鍵在於傳播主流的文化以及正確的善惡觀,但娛樂化校園霸凌行爲的短視頻把錯誤的事情娛樂化了,把學生們本應當形成的是非善惡判斷消解了。此外,它把錯誤的行爲和刷視頻的“快樂”聯繫在一起,使孩子們在面對這些行爲的時候,把本應當做出道德判斷變成簡單的一種生理的反應,“這對抗或者消解了我們應有的法治教育、道德教育,在潛移默化中去侵蝕一些人對於校園暴力的認知”。

北京外國語大學法學院教授姚金菊提出,對未成年人而言,要避免其陷入“信息繭房”,導致其看到大量“校園暴力梗”,從而思維被限制,認爲那是常態。因此對涉及未成年人的環節要嚴格限制算法推薦的使用。

在受訪專家看來,依據《網絡信息內容生態治理規定》,所謂的“校園暴力梗”屬於低俗短視頻的治理範疇,但這類短視頻往往處於“違法”與“失德”邊界的灰色地帶,認定標準較難統一,給內容監管帶來困難。因此,可以定期公佈相關處罰的典型事例,逐步明確短視頻的合理創作邊界。

“有的短視頻起了教唆作用,比如將新的欺凌手段放到這些所謂的搞笑視頻中,而未成年人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模仿。所以平臺應當立即將這類視頻下架。”中國政法大學教授皮藝軍長期從事青少年問題研究,他認爲,平臺應該積極提升信息技術水平,建立專業團隊接收網友舉報並進行評估,覈實後及時下架相關視頻。

在蔡海龍看來,這類治理有一定難度,但並非不可實現。這類視頻有一些規律和套路,比如音樂、圖片、情節等元素上的相似,平臺需要提升技術,從這類視頻的關聯性進行判斷,加強監管。

“相關平臺的監管可能很難一步到位。”姚金菊說,但是要明確平臺對於包含校園霸凌行爲的短視頻具有審查和下架義務。

“對於將校園暴力作爲搞笑視頻的情況,家長應當積極引導孩子思考分析此類視頻的負面影響,告訴孩子身邊發生校園暴力時應該如何辨別處理。”在姚金菊看來,治理了包括校園霸凌行爲娛樂化問題的網絡環境後,還應該告訴未成年人“可以做些什麼”,這纔是“治本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