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後宮”動畫
2015年,在接受俄羅斯新聞社的媒體採訪時,日本知名動畫導演庵野秀明曾對日本動畫的未來做出過如下評價:
“怎麼說呢……日本動畫在走下坡路,度過了巔峰期的日本動畫正在步入黃昏,走向衰落……目前,動畫的製作體系還能勉強維持下去,不過我認爲它的崩潰只是時間問題,大概再過5年吧……反正最多也撐不了20年。”
俄羅斯報道原文
儘管彼時的庵野秀明預言的是“動畫製作體系”的崩壞,但這番言論還是不可避免地遭到曲解,引發了無數觀衆的共鳴,而在當時,被當做“日本動畫馬上就要完蛋”標誌的則是市面上“後宮賣肉作品氾濫”,對此的唱衰聲不絕於耳,就好像未來真的會是後宮賣肉番的天下。
如今再來回顧上述這些觀點和看法,大家的顧慮多少是有些杞人憂天了,要爭2024年冬季“霸權番”位置的可能是龍傲天爽片《我獨自升級》,也可能是短視頻上出圈的《物理魔法使馬修》,但反正不是賣肉賣得最狠的《夢想成爲魔法少女》或者後宮濃度最高的《魔都精兵的奴隸》。
至於過去那些針對“後宮賣肉”的抱怨,到了近年似乎也都悄無聲息地轉變成了對“轉生異世界”的埋汰,一如往日,大家看膩了高度同質化的題材與作品,繼續復讀着前人早已重複過無數遍的“日漫要完”的論調。
而後宮動畫這個一度成爲衆矢之的的獨特品類,也在異世界浪潮的衝擊之下默默地銷聲匿跡。很多人只記得它曾經有過一段受萬人追捧的時期,卻不記得它到底是何時離開大衆視野的,又或者,從一開始,後宮動畫就不曾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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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0月,一部名爲《超超超超超喜歡你的100個女朋友》(下文簡稱《百人女友》)在無人看好的情況下準時開播,憑藉着逆天的設定,逆天的劇情以及逆天的演出,這部逆天的動畫立馬在部分二次元愛好者圈子裡收穫了一致好評,儼然成爲新時代的後宮標杆作品。
《百人女友》講了個什麼故事其實並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在這部作品裡,男主角戀太郎中了奇怪的詛咒(?),他將在高中校園裡邂逅100位命中註定之人,若是不能與這些命中註定之人在一起的話,就會當場暴斃……
其實漫畫更新了好幾年也才交往了20多位女友
正當大家還在爲新時代後宮作品誇張的表現手法感到震驚時,一些觀衆這才終於意識到,原來自己已經有好些日子沒看到過傳統且純正的後宮動畫了。
如果從後宮動畫的鼻祖《天地無用》算起,這一類型的作品滿打滿算不過三十餘年的歷史,這其中的前十年和後十年都沒什麼存在感,反倒是中間那十幾年產出了一部又一部的經典之作。
通常來說,2000年播出的動畫《純情房東俏房客》算是業界公認的里程碑式作品,窩囊墨跡而又溫柔善良(必要條件)的男主角浦島景太郎在童年時與一位不記得名字的女孩許下考進東大的約定,後來當上女子宿舍管理員的他與多名女孩結識,並由此展開一連串古典且老套的戀愛喜劇。
《純情房東俏房客》裡發揚光大的“幸運色狼”(ラッキースケベ)也成了那個時代的標配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部由日本現役議員赤松健創作的漫畫已經不剩多少閃光點了,但放在二十多年前,《純情房東俏房客》的確是開創性地將美少女遊戲中的多線戀愛要素融入漫畫這一載體的作品。在本作取得空前成功之後,“遲鈍男主角+一羣關係曖昧不清的女主角”的模式開始流行,不過相較於“後宮”,作者和編輯部更喜歡稱本作爲“有一大堆女孩子的澀澀的戀愛喜劇”。
既然有了已經市場檢驗的成熟模板,套公式寫作自然也就成了業界的大勢所趨。21世紀初的戀愛喜劇學會了主動迎合受衆喜好,“眼睛要夠大,胸部要豐滿,裙子要夠短”的萌系風格佔據市場主流,“多位女生同時喜歡上一名男生,併爲之爭相吃醋”的情節設計也逐漸被泛化爲後宮這一品類。
2010年前後是廣義後宮動畫最爲輝煌的時期,諸如《出包王女》《約會大作戰》等多數觀衆的入坑作一齊涌現。如果只看缺點的話,這類作品基本都離不開對角色的物化,各位女主角負責展現自己青春靚麗的肉體,而且一定得是倒貼男主角的綠葉;男主角則是供屏幕前的觀衆盡情代入的空殼皮囊,哪怕是龍傲天式的開掛裝逼型男主,他們的使命也不過只是提供無腦爽快感的情緒價值,終究還是逃不開模板化和套路化。
當然優點是很無腦很爽很好看
這段時間的後宮動畫商業氣息濃厚,大批流水線量產的作品因其一眼就能看到頭的劇情飽受詬病,題材的固化無法跟隨時代發展,後宮作品逐漸淡出大衆視野應該是順理成章的結局。
冠以“名作之壁”名號的後宮作品《IS〈無限斯特拉託斯〉》
這大概就是爲什麼,像《百人女友》這樣的新時代後宮動畫甚至顯得有些難能可貴——儘管作品本身還是沒能跳脫出後宮題材的條條框框,但起碼觀衆們總算是看到了些新穎的東西。
你們都是我的翅膀.jpg
可我們都知道,去年秋天的新番檔期是獨屬於《葬送的芙莉蓮》的舞臺,不管是在哪個平臺哪個國度,《百人女友》的熱度都遠不及這部氣質獨特且人氣非凡的公路片,即便是在“宅味”相對最衝的日本本土,《百人女友》的關注度也只能說是平淡。
總計314826票的dアニメストア投票,《百人女友》僅獲4000票
時代在變,作品也在變,脫離了巔峰期的後宮動畫算不上徹底消亡,它更像是縮回到了特定受衆的小圈子裡,回到了那個它應該待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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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另一些觀點,例如“後宮動畫”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上了新馬甲。
3月27日,據《衛報》報道,《牛津英語詞典》新增了23個專門的日語詞彙,其中就包括近些年來最受歡迎的動漫類型:異世界(isekai)。
異世界題材在動漫業界的火熱程度想必無需贅述,只要你願意,你能在這裡找到各種標籤各種類型的作品——當然,也少不了本文的主角後宮動畫。
如果你是一位熱衷於鑑賞異世界動畫的觀衆,你多半也會對所謂“後宮動畫已經死了”之類的觀點嗤之以鼻。在每個季度的幾十部新番裡,總有那麼幾部打着異世界旗號的後宮作品,只是這些動畫往往伴隨着大衆對異世界題材的刻板印象,沒什麼人關心,也沒什麼人在意。
《異世界悠閒農家》
後宮動畫積極擁抱異世界題材是如今的潮流與趨勢,這其中固然有“異世界受衆更廣”“異世界人氣更高”的客觀因素,不過架空世界觀也的確爲後宮作品提供了前所未有的便利:沒有了現代法律和價值觀的約束,後宮能開得更加底氣十足,直接免去大量的倫理道德難題。
就像前文提到過的《百人女友》,即便作者已經儘可能地以解構戀愛喜劇的形式淡化了作品本身帶來的不適感,但還是有觀衆對這部紮根於現實背景的後宮作品產生了反感情緒。
實際上,不只是路人觀衆的道德水準有所提升,近年來就連後宮動畫的受衆人羣,在對待低俗情節的接受度上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
一個較爲典型的例子是,過去的那些後宮動畫中爲觀衆發放福利的情節,到了今天很可能會變成部分觀衆眼中的“雷點”,是需要“避雷”的對象,女主角們的走光會被除主角之外的人看到,這放到現如今的後宮動畫裡萬萬不可接受的。
經典後宮動畫《出包女王》如今就成了被數落的對象
如今的觀衆在面對後宮動畫時產生的那股由內而外的不適感,或許早在多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徵兆。
2019年6月,B站大批量下架站內新番,並對往日的動畫標籤做出修改,其中最顯著的一處改動便是徹底刪除“後宮”條目,此舉基本宣告着後宮在國內正版動畫平臺的消亡,被定性爲“低俗動漫”的後宮作品也確實難以脫離宅圈登上大雅之堂。
說到底,動畫圈裡說的“後宮”究竟是什麼呢?
按照國內動漫圈的主流觀點,後宮這一題材應當劃分爲“過程後宮”以及“結果後宮”。過程後宮自然就是一羣妹子整天圍着男主轉的廣義後宮,可若是簡單粗暴地把這層邏輯往所有作品身上套,那大部分日本動畫恐怕都要冠以“後宮”之名,所以過程後宮也常被視作“僞後宮”。
結果後宮則更注重於結果,一部作品如果能在最後的最後確保“後宮佳麗”照單全收的結局,且中途沒有明顯的雷點,那麼讀者/觀衆就可以將其定義爲真正意義上的後宮,即“真後宮”。
相較於頻頻挑戰人倫道德的真後宮,僞後宮的受衆顯然要更廣,更有市場,市面上絕大多數貼着後宮標籤的作品,其真身都是男女主角CP鎖死的僞後宮。
更別提最近這些年“黨爭”流派的異軍突起,讓戀愛喜劇這塊本就不算大的蛋糕被進一步瓜分,留給真後宮的發揮空間已經夠少的了,現在還得跟話題度拉滿的黨爭作品掰掰手腕,難怪總會有人說“後宮動畫死了”,因爲真後宮作品本來就是少數。
歐美觀衆普遍認爲《五等分的花嫁》是後宮片,國內觀衆一般會將其列入僞後宮/黨爭片的範疇
也許從一開始,大多數後宮動畫的觀衆在意的根本就不是後宮與否。如果把後宮作品的優點與特質剝離出來,相信每位觀衆都能有所察覺:大家喜歡的不是優柔寡斷的男主角,也不是逐漸起點化的注水網文式劇情,而是在同一部作品中能見到多樣化的美少女,以及對於她們各自魅力的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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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只是名義上的衰退,我們越來越少見到“後宮動畫”的討論也並不是個偶然。
美少女動畫是日本動畫特有的一個極爲成熟的分支,曾與機器人動畫共同撐起了日本動畫的門面。只是後來的故事我們也都知道了,機器人動畫日漸式微,到了2024年往往也不得不帶上點不正經的內容作爲賣點宣傳。
例如本季度播出的機器人動畫《勇氣爆發》
到了美少女動畫這邊,“賣福利”“搞擦邊”就更是重災區了,纖細曼妙的年輕肉體不管放在哪個平臺都是流量密碼,到了監督管控相對較弱的日本動畫領域,那自然是怎麼性感怎麼來,而彰顯美少女特色的後宮動畫精準把握住了這塊需求,造就了一片繁榮景象——至少曾經是這樣。
多年以前,日本動漫的擦邊媚宅元素是有別於所有其他媒介的特殊之處,隨着互聯網的普及發達,原本獨屬於日本動漫的這一特點也開始消散,到了今天,我們手邊有太多可以用來消解慾望的新興媒介,比如近年來聲勢浩大的二次元手遊。
脫胎於二次元文化的二遊在出賣角色“色相”這一方面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遊戲區別於其他媒介的代入感更是將後宮向作品的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動畫畢竟只是一羣女孩子圍着男主角轉,那爲什麼不來試試一羣女孩子圍着你轉的遊戲呢?
不過如今的二遊玩家們管這個叫做ML(Master Love),看起來後宮這個概念的確是該退環境了。
除了其他媒介對動漫發起的衝擊,日漸收緊的輿論監管壓力對後宮作品的影響同樣不可小覷。
經典後宮作品《出包王女》的作者之一的矢吹健太朗,後來還畫過一部名爲《妖幻三重奏》(性轉題材,不屬於原教旨主義後宮)的作品。本作於2020年獲得動畫化改編,然而就動畫的表現而言,不管是原作還是動畫製作組都有些束手束腳的意思,一部以賣肉爲賣點的作品硬是賣不動,滿屏的馬賽克看得甚是尷尬。
你在打什麼奇怪的碼啊
日本動畫自主和諧的力度加大其實也不是什麼新聞了,日本不僅有來自家長的舉報,還有來自信用卡公司的舉報。前些日子,知名同人網站DLsite迫於信用卡公司的壓力主動修改和諧tag的事情鬧出了不少笑話,而類似的事件在日本還有更多。相較於正常的澀澀內容,社會和跨國企業好像更喜歡打壓有悖倫理道德的澀澀內容,後宮這一題材是否會被盯上,誰也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所以說了這麼多,後宮動畫的出路到底在哪?
在庵野秀明預言的2020年業界大崩潰之前,國內最大的綜合性動漫討論平臺莫過於百度“後宮動漫吧”,這裡曾聚集着400萬名關注用戶和超過1億篇ACG內容相關的貼子,也是衆多動漫熱梗的發源地之一。雖然大部分時候大家聊的並不全是後宮動漫,但“宮吧老哥”的出現多多少少也反映出了那個年代國內動漫社區的題材偏好。
直到2020年7月,後宮動漫吧因不可抗力被封殺關停,大批賽博難民涌入全新創建的“宮漫吧”。時至今日,宮漫吧的活躍度與影響力早已落寞,不僅沒什麼人討論後宮動漫,甚至動漫本身都沒什麼人關注了。
至於真正在討論後宮動漫的“真後宮動漫吧”,自始至終也不過3萬人關注,從來都不是什麼主流,這大概就是後宮作品的現狀。
後宮動畫誕生自美少女動畫興起的時代,落寞於日本動畫向異世界轉型的時期,僞後宮尚且還能以戀愛喜劇的皮囊爲部分觀衆帶來快樂,真後宮好像只能默默忍受來自社會與觀衆的拷打。
不打擾別人,也不被別人打擾,這或許就是屬於後宮動畫最後也是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