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趕屍,口訣竟是文天祥的《正氣歌》|文史宴

千里運屍, 落葉歸根

在湘西人跡罕至的僻靜小路上,一隊行跡怪異的人匆匆走過。領頭的是一個法師模樣的人,只見他身上套着一件青布長衫,頭戴一頂青布小帽,腳上穿着一雙草鞋,腰間繫一黑色腰帶,腰帶上還掛着一包符。他的後面是一個或幾個披着寬大黑色布袍的人,動作僵硬一跳一跳地跟着往前走。他們被草繩一個個串起來,每隔七八尺一個。他們頭上戴着一個高筒氈帽,帽上壓着幾張書着符的黃紙,那黃紙一直垂到臉上,使人看不清長相……慘淡的月光下,我們發現那似人非人的、動作僵硬的、一跳一跳往前行走的竟然都是屍體,他們陰森森、幽靈似地穿行在小道上,間或那法師模樣的敲一下手中的小陰鑼,那聲音,在空曠的荒野上更顯得陰森凌厲……

趕屍起源於何時?湘西的古老傳說中將它與苗蠻的祖先蚩尤聯繫起來。蚩尤帶兵在黃河邊與敵人對陣廝殺,直至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打完仗要往後方撤退,士兵們把傷兵都擡走後,蚩尤對身邊的軍師說:“我們不能丟下戰死在這裡的弟兄不管,你用點法術讓這些好弟兄迴歸故里如何?”軍師說:“好吧。你我改換一下裝扮,你拿‘符節’在前面引路,我在後面督催。”

於是軍師裝扮成蚩尤的模樣,站在戰死的弟兄們的屍首中間,在一陣默唸咒語、禱告神靈後,原本躺在地上的屍體一下子全都站了起來,跟在蚩尤高擎的“符節”後面規規矩矩向南走。

更似可靠的說法是,漢人特別眷戀自己的鄉土,不管怎樣,葉落必須歸根。客死異地的遊子,本人的意願一定要入葬祖塋,孝子賢孫必得搬喪回籍。到湘西做生意、謀生路的漢人,受不了那些地方的崇山峻嶺和瘴氣,或因兵匪,客死他鄉。但是,在那上千裡或數百里的崎嶇山路上,即使有錢,也難以用車輛或擔架扛擡屍體回鄉,於是有人就創行了這一奇怪的經濟辦法運屍回鄉。

儘管趕屍在民間被傳的沸沸揚揚,在歷代正史中卻少有記載,只有在一些野史筆記中能見到一鱗半爪。清末民初杭州人徐珂編撰了一本關於清代掌故遺聞的彙編《清稗類鈔》,那裡有關於“送屍術”的記載,並與西方催眠術對比,“西人催眠術,能催生人,而不能催死人;能催數小時之久,而不能催數月之久。而黔、湘西有送屍術,則以死屍而由人作法,進止聽命,可歷數月。”

湘西作家沈從文在《沅陵的人》中描寫了自己回鄉採訪某著名巫師的經歷。沈從文探問“趕屍”口訣,其人答曰:“不稀奇,不過是念文天祥的《正氣歌》”。又請他隨意表演,其人則推託,說:“功夫不練就不靈,早丟下了”。盤桓半日,不得要領。然而,沈從文似從巫師“伏爾泰風格的微笑”中看破了玄機:“爲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熟透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

言下之意,這趕屍,是一個荒唐傳說。

三人住店,兩人吃飯

但你若走進湘西,會發現趕屍就像一個民間傳統一樣,留在人們的記憶中,它是確實存在的,只不過現在少見了。作爲出身湘西的土家女,吉首大學教授陸羣在她的《湘西趕屍》中更形象地描述了這片山區的“趕屍”文化:“在湘西,問起趕屍,照例上了年齡的人都會講出一些,甚至小孩子也知道那屍體是如何行走的,站起來,模仿殭屍的樣子,一步一步或是一跳一跳地做給你看。”

對於“趕屍”的一切,事無鉅細,都是那麼栩栩如生。

那屍體的裝束,有人說屍體頭上要戴一個高筒帽,帽上壓着畫符的黃紙;沅陵人則強調屍體戴的是斗篷。但不管怎樣,壓符是必不可少的。屍體之所以能跳,全靠這符,如果到了某個地方要停下來,必須把符拿掉,不然屍體會不停地跳下去。屍體身上是一件寬大的袍,有黑色或青色,但不能是淺色的。腳上一般穿草鞋,穿布鞋則沿途翻山過河,打溼了不容易幹。

而趕屍匠呢,也是穿草鞋,身上青布長衫,腰繫黑腰帶,頭戴青布帽。此外,要備陰鑼、司刀、攝魂鈴,趕屍匠一面敲打手中的小銅鑼,一面搖着攝魂鈴,讓夜行人避開,讓有狗的人家把狗關起來,因爲狗會撲咬屍體。趕屍匠是絕不打燈籠的。

有人說趕屍要走小路,趕屍匠要算好路程,一天走多遠,到那裡歇腳。因爲大路人多,會驚擾屍體,讓他倒下,這就要重新做法事,非常麻煩。也有人說官道也走,但有一條,水路是絕不能走的,因爲船老闆忌諱,運死屍是要翻船的。

與影視形象中屍體是跳着走的不同,湘西人記憶中的趕屍,有雙腳併攏、雙手伸直跳着走的,但也有人說是像正常人一樣一前一後走路的,他們並反駁,“路往往不平,一跳一跳的,怎麼掌握重心?一不小心就會摔倒。”同時,屍體還有三不走:上下坡不走,轉彎自己不會走,有障礙在前不能走。這時,必須由法師做法事、念符咒後,由死者的孝子揹着過去。

在傳聞中,趕屍一般是夜間行走的,在沅陵、瀘溪、辰溪、漵浦四縣中,人們說趕屍是不給人看的,要晝伏夜行;但也有目睹者說趕屍匠和正常做事的人一樣,白天趕路,晚上歇息。

路上則有“死屍客店”,這種神秘莫測的客店,只住死屍和趕屍匠,一般人是不住的。它的大門一年到頭都開着,趕屍匠趕着屍體,天亮前就達到“死屍店”,夜晚悄然離去,所謂“三人住店,兩人吃飯”是也。屍體都在門板後面整齊地倚牆而立。夜晚怕有狗、鼠之類傷害屍體,還要輪班守護。遇上大雨天不好走,就在店裡停上幾天幾夜。

此外,若有庵廟、祠堂、土地廟等也可借宿,遇上前不挨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就要露宿野外,將屍體緊靠在大樹或高牆下,再用東西蓋住。

趕屍有一人趕一具或幾具屍體,也有幾人趕一具屍體的,這主要看死者家屬的經濟情況而定。若是三五人趕一具屍體,就有一二人打前站,碰見行人就告訴他們,後面有矮羅子(屍體)經過,後面一公里處,也有一二人斷後。沅陵縣大合坪鄉的第五代巫師鍾生義,民間盛傳他的父親、祖父趕過屍。他們趕屍的時候就是這樣,最前面一人敲鑼並吆喝,以免屍體被幹擾或被撞到,他與後面的趕屍隊伍隔了一段距離。然後是死者的兒子,在隊伍前面,端令牌;後面一人撒紙錢,一人扛師刀。

真正趕屍的人往往就那一個法師。屍體在一個以上時,即用草繩把他們聯繫起來,每隔六七尺一個,所以與其說是趕屍,不如說是領屍,因爲法師不在屍體後面,而是在前面帶路。

到了死者家中,下葬前要做兩種儀式,一是“天罡五雷陣法”,將孤魂野鬼嚴加制約,不讓他危害村裡人;一是“避無火法”,確保死者家人清潔平安、六畜興旺。棺材上要釘“九重釘”,即九棵柳木釘。因爲客死他鄉的人,是一種災難,是屈死成爲野鬼的,下了九重釘,他的自由全受限制了。

趕屍有十大忌諱。一是不能說“趕屍”,內行人請他們趕屍,都說:“師傅,請你去走腳”或“走一回腳”;

二要忌諱對面的行人,如果被撞到,再要讓屍體站起來就非常麻煩;

三要忌諱碰到悲哀的哭聲,屍體聽到哭聲就會倒下不再走了,因爲他會以爲到達目的地,是親人在哭;

四是忌諱碰到死者生前的相好,一旦碰上,屍體就會發了瘋地追過去;

五是忌諱碰到黑狗,如果在夜裡有黑狗經過,就會在一個時辰之內腐爛,據說曾經也有驅逐黑犬的符咒,但早已失傳;

六是屍體不完整,如屍體被砍頭或肢體有殘缺;

七是忌諱屍體不吉利,指死者是自殺或夭折(未滿12歲死亡);

八是不能遇見懷孕的婦人;

九是不能遇見有人抱死去的小孩去埋葬;

十是不能遇到對面來的瞎子。

尚有幾條趕屍線路

在湘西,你會看到一些旅遊節目表演中會有“趕屍”一項,但與傳說中的形象相去甚遠。女性表演者穿着鮮豔的緞面服裝,披着金黃色的時尚長髮,在那裡蹦蹦跳跳,這就是“趕屍”?

離現代最近的趕屍匠,在沅陵縣,這裡有人在上世紀60年代仍然趕屍。吉首大學教授陸羣找到了這些人的徒弟,但徒弟們都沒有學到趕屍術。在幾個聲稱自己會趕屍的法師中,儺技大師田鐵相的趕屍是用藥,但他還差兩味藥。田鐵相原是學武術出身,曾獲全國散打七段,進入國家隊,後因摔傷退出。

“很多神秘的東西之所以神秘,是因爲藉助了各種方法,比如物理的、化學的、醫藥的,還有魔術、雜技、氣功、人的極限等等。其實只要破解了他的方法,我們就可以對他進行解釋了。比如,趕屍,其實是用藥。”

田鐵相說他師傅用藥趕過屍,師傅也教過他技術,但藥配起來很複雜,而且,就算配齊了,也不一定靈驗,藥對有的人靈,對有的人就不靈,所謂“藥逢有緣人”。田鐵相還缺兩味藥,一旦藥配齊,就可以進行趕屍的實驗了。不好去用人的屍體做實驗,但可以用豬。田鐵相說他師傅就露過一手,有人家過年殺豬,豬殺了已有三個小時,還開了膛,師傅用藥塗在豬肚子上,豬跑了一百多米,然後摔倒在一個水潭裡。

類似的“趕豬”說法也流傳在沅陵縣其他地區,只不過有的版本是把藥塞在豬的屁股裡,豬殺死去毛,但還未開膛,也有說能跑200多米的,也有是撞在樹上栽倒的。

一些人對於趕屍在歷史上的存在是深信不疑的,他們不懷疑他們的先人有非凡的法術能使屍體行走,他們相信是近現代的社會運動才使這些法術和技術失傳了,他們做實驗,就是想找回先人失傳的技術。

與趕屍緊密相關的,是“封屍”技術,即防止屍體腐爛。沅陵縣鍾玉如先生描述“封屍”過程,大致是:

設案,陳列三牲、供果、茶酒、香燭、紙錢等,然後由法師唸經“請神”,並用這些供品酬勞諸神及祖師。將死者口內銜銀,對腳掌、手掌、眼、耳、口、鼻等畫符,噴灑法水,封住七竅;棺材上也要畫符,唸咒,作法。然後,砍一塊整齊的新鮮豬肉掛在屍體上方,法師在他祖傳的大油紙扇上畫符唸咒,將屍體從頭到腳扇一遍,這就是“神腐肉”。再用一碗畫符做法過的符水壓在神龕上,扇上壓竹茭一副,叫“壓水碗”。屍體、壓水碗、神腐肉均不準挪動分毫,這樣,即使是炎夏,屍體也可以在十來天甚至更長時間內保持不腐、不臭、不招蒼蠅。但這期間法師必須每兩三天問卜一次,加符或加咒。

法師們真的有什麼神力或秘術麼?鍾玉如就認爲也許真的有這樣一種方法可以使屍體不腐爛,就像現代醫學中用福爾馬林使屍體防腐一樣。

更有一些猜測是,趕屍根本不是“趕”,而是“背”。中央電視臺《走近科學》報道說有運屍匠會只留下屍體的頭和四肢而拋棄軀幹,另用稻草等扎一個新軀幹。搬運時一名運屍匠會把屍體背上,然後一起套上黑屍布。全部秘密都在那隻夾背裡,表面看來是裝的紙錢和笪蠟,全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分散人們視線的把戲。夾紙底層赫然裝着屍體,確切的說夾背內裝的是死者的頭部和四肢,至於主體部分,就不知道哪座荒冢下埋藏着遊子的殘骸了!

到目的地兩三天前,事先通知死者家屬,準備好衣衾棺材,等“死人”一到,立刻將壽衣帽、壽鞋給死人穿戴齊備,裝進壽木。這種入殮過程,全由“趕屍”者承擔,絕對不允許旁人插手、旁觀,正如出發時將屍體“扶出棺材”不允許窺視一樣。說是在這些關鍵時刻,生人一接近屍體,便會有“驚屍”的危險,而入殮過程,必須在三更半夜。一切安排就緒,將死者裝殮以後,喪家纔去認領。棺蓋一揭開,鬚眉畢現,果然是喪家親人,相貌宛如昨日,如今卻長眠在棺材裡了,傷心慘目,摧人肺腑,有的嚎啕大哭,有的泣不成聲。人們悲痛之餘,感到一種既見死者後的踏實、滿足、欣慰,誰還懷疑它是騙局。

但這種解釋沒有說明如何同時運多具屍體,也沒有解釋屍體如何蹦跳狀前進的。

臺灣媒體分析認爲運屍的主要工具是竹子。運屍匠用竹子穿過死者大袖壽衣的腋下,將數具屍體排在一起,前後兩名運屍匠便可擡竹子運屍。屍體的雙臂被綁在竹子上,大袖使得竹子可以被遮住;而竹子的韌性使得前進時會上下晃動,帶動屍體同樣上下晃動,遠觀便有如屍體蹦跳狀前進了。

更有說法是,“趕屍”其實是黑幫的走私活動,借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爭相走避的隊伍,掩飾販毒等非法行爲。在世道混亂的舊時湘西,這不是沒有可能的。

但即使真的沒有一種技術能使屍體行走,吉首大學教授陸羣也認爲,趕屍成爲一種職業卻是不爭的事實,即趕屍不在於技術的真實,而在於職業的真實。

那趕屍爲什麼消失了?人們說解放後最後一批趕屍匠因爲從事迷信活動被抓起來了,從此這門技術就失傳了。再者湘西的交通條件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即使運送死者回鄉,卻再也不需要跋山涉水的趕屍了。

今天,除了各種關於趕屍的傳說外,還有幾條沒有趕屍的趕屍線路,不妨走一遭。

這幾條路線,集中於以沅陵爲中心的幾個縣:

從瀘溪縣以西的潭溪道子坪,向東到該縣的土麻寨;

從漵浦縣向北,經武家仁、潭家灣、張家灘,到沅陵縣的李家坪;

從沅陵縣的官莊鎮向西,經殿潭、唐家衝、長界、白沙溪,到該縣的深溪口鄉;

從沅陵縣轉西北,經黑潭、七甲溪、堡子界到張家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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