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季: 關於人類進入太空時代之後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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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薦語:太空中,由於沒有了大氣的阻擋,宇航員們看到的是深邃無底的宇宙,星光並不會“眨眼”,而是明亮地“看”着你,密密麻麻,多不勝數,令你無法忽視它們的“目光”;太陽更是耀眼無比,令即使帶有頭盔面罩的宇航員也無法直視。

吳 季

中國科學院國家空間科學中心

阿波羅11號宇航員科林斯說:“我真心地認爲,如果世界上的各國政治領導人能夠從距離地球10萬英里以外的太空看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星球的話,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將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因爲在那個距離看地球,所有那些所謂無比重要的邊界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各種各樣的吵鬧和爭論也都平息了。地球只是一顆小小的行星,它持續不斷地自轉、公轉,平靜地忽略所有分歧。一言以蔽之,宇宙中的地球所展現出來的是一個統一的形象和麪孔,它呼籲人類能夠形成統一的理解和認知,並得到統一的對待。地球必須真正成爲它在宇宙中所展現出來的形象:一顆由蔚藍和雪白兩種顏色組成的天體,而絕對不應該存在貧富差距,不應該存在嫉妒和仇視。”

伴隨着維珍銀河(Virgin Galactic)、藍色起源(Blue Origin)和太空探索(SpaceX)3家公司的太空旅遊項目的首飛,大家開始把2021年稱爲“太空旅遊元年”。在接下來的幾年裡,人類或許很快就會成爲不斷來往於地球和太空之間的物種了。因爲潛在的遊客數量很大,到2030年後,每年也許會有數百,甚至成千上萬的人來往於地球和太空之間。

雖然僅僅是旅遊,還不是移民,但是這個變化也許真的可以和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給人類帶來的變化相比。由於現代科技的發展,這個變化不會再像15—17世紀地理大發現那樣,潛移默化地在數百年內慢慢地發生,而是會伴隨着越來越多的人進出太空,在較短的時間內就開始影響人類的世界觀。

其實,從1961年開始,人類認識世界的觀念就已經因爲宇航員加加林首次由地球進入太空而有所改變了。加加林在太空中只圍繞地球飛行了一圈,僅停留了90分鐘。在這90分鐘裡,他大部分時間還在執行各種操作和記錄,沒有什麼時間欣賞窗外美麗地球和深邃宇宙的景色。儘管如此,他還是發出了感慨。成功返回後,在接受記者採訪時他說,“在那裡,我幾乎什麼都能看到!那兒太美了!”

加加林之後的宇航員們紛紛用各種語言表達了相似的感受。地球表面非常美麗——藍色的海洋,黃色的大陸、沙漠,綠色的草原和森林,冰雪覆蓋的兩極,以及漂浮在它們上面的白雲。由於飛船大約90分鐘就圍繞地球旋轉一圈,因而宇航員每天將經歷16次日出和日落。在夜側,他們可以看到大面積的城市燈光,還有此起彼伏的雷電,無論是在大地之上還是在海洋之上。

Viewing Earth from the Space Station.

In this June 2021 image, our Sun's glint beams off the Indian Ocean as the 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 orbited 269 miles above south of western Australia.NASA

在“那個高度”,地球的曲率非常明顯。在藍色的地球和深邃的、佈滿繁星的黑色宇宙之間,大氣層非常稀薄。特別是日落後和日出前,在90公里高度上可以看到非常薄的一層黃色的、由大氣中的金屬鈉折射太陽光形成的鈉層,更顯得地球的大氣層脆弱到像一層薄紗。

太空中,由於沒有了大氣的阻擋,宇航員們看到的是深邃無底的宇宙——星光並不會“眨眼”,而是明亮地“看”着你,密密麻麻,多不勝數,令你無法忽視它們的“目光”;太陽更是耀眼無比,令即使帶有頭盔面罩的宇航員也無法直視。

我國航天員景海鵬在回憶他在太空的感受時說:“我慢慢移動到窗邊看地球。陸地的棕黃、高山的奇峻、緞帶似的江河,要多美有多美。那個時候不由思考宇宙的無際、個人的渺小和國家的偉大,作爲一箇中國人太自豪了。”

在中國空間站“天和號”核心艙上第一次執行艙外任務的航天員劉伯明,在出艙後的一瞬間脫口而出的是,“這外面太漂亮了!”這些都反映出了地球和太空給人類帶來的震撼。

2018年12月,美國女宇航員麥克萊恩(Anne McClain)在實施太空行走後感悟更具代表性,她說:“我感覺我和地球密不可分,彷彿地球就是屬於我的,不只是說我的家鄉、我的城市,或是我熟悉的地方,而是整個地球。我覺得我是地球的所有者,同時也和地球的每一部分同根同源。你能真切地體會到與地球上每一個人類的親密感。你清晰地認識到,無論你遇到什麼樣人,彼此的共同之處都多於不同之處……”

太空帶給人類更爲顯著的頓悟發生在阿波羅號宇宙飛船的宇航員身上。其中,就包括那幅著名的,被稱爲“地出”的照片。

阿波羅8號宇航員於1968年12月24日拍攝的“地出”

圖片來自NASA

當時,阿波羅8號宇航員第一次來到月球,從距離地球38萬公里遠的環月軌道上,看到美麗的藍色地球從月面慢慢地“升起”,激動之下拍攝了那幅著名的彩色照片。由於當時的相機是膠片的,因此等到幾天後他們回到地球上,全世界纔看到了那張照片。

在紀念人類首次登月40週年的時候,阿波羅11號宇航員科林斯(Michael Collins)的一段話,應該可以代表全部27位曾經從那個距離,親眼看到過地球的人類的感悟,他說:

“我真心地認爲,如果世界上的各國政治領導人能夠從距離地球10萬英里以外的太空看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星球的話,他們的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將會發生根本性的改變。因爲在那個距離看地球,所有那些所謂無比重要的邊界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各種各樣的吵鬧和爭論也都平息了。地球只是一顆小小的行星,它持續不斷地自轉、公轉,平靜地忽略所有分歧。一言以蔽之,宇宙中的地球所展現出來的是一個統一的形象和麪孔,它呼籲人類能夠形成統一的理解和認知,並得到統一的對待。地球必須真正成爲它在宇宙中所展現出來的形象:一顆由蔚藍和雪白兩種顏色組成的天體,而絕對不應該存在貧富差距,不應該存在嫉妒和仇視。”

以上所有感悟,實際上已經開始觸動人類的思考。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學者卡遜(Rachel Carson)寫的《寂靜的春天》,20世紀60年代末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寫的《設計革命:地球號太空船操作手冊》,以及20世紀70年代初羅馬俱樂部出版的《增長的極限》,都代表了人類對地球資源與環境問題的思考。這些思想均在一定程度上起源於人類進入太空並將地球作爲一顆行星看待所得到的感受。

可以說,當人類思想的格局從地球表面走向太空,回望我們的家園——地球,特別是從月球那裡回望地球,看到的就是一個完整的藍色美麗星球之後,人類的世界觀開始發生了變化。

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直觀感受僅僅是來自於總計600多位曾經到過近地軌道空間站的宇航員,以及僅有的27位曾經到過月球軌道和其中12位登上過月球的阿波羅號宇宙飛船的宇航員,來自於他們的描述和切身的思想體驗。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是飛行員、工程師和極少數科學家,還有6個億萬富翁。他們的社會職業和身份,顯然是相對侷限的。更爲廣泛的社會身份的人,也應該能夠得到飛向太空的機會。

其中,特別應該補充的社會職業和身份是:哲學家、藝術家、思想家和文學家。想必他們將會用更富感召力的語言,甚至藝術形式來表達、描述太空帶給人類的啓示。當然,還應該有政治家進入太空,如果他們有合理的理由也能夠去的話。

毫無疑問,太空旅遊就是把更多的人帶入太空以獲得太空給人類的啓示的最好的途徑。未來,太空遊客當中必然包括各種社會身份的人,其中也不乏具有深入思考能力的人,例如藝術家和文學家,在他們從“那個高度”看到地球以後,一定會閃現出更多具有感性色彩的,不同於工程師和科學家的啓示和感悟。讓這些不同身份的人進入太空的思考和呼籲在阿波羅時代也曾經在美國出現過。

縱觀人類起源的歷史,人類從海洋中爬上大陸,從樹上下來並開始在大陸上到處遷徙,再從大陸走向藍海、兩極,直至覆蓋了整個地球的表面。隨着科學和技術不斷地發展,人類開始飛向天空,之後便是飛向太空和月球。

伴隨着對科技的掌握和對生存環境的每一步拓展,人類文明總是在不斷地前行。從樹上下到地上,火的使用推動了語言和溝通;農業技術帶動了定居和文字的出現;天文導航、氣象和造船技術,推動了航海和全球化貿易和市場經濟的發展;航空航天技術,以及對宇宙的探索,引起人類思考生態環境和可持續發展。

但這僅僅是太空時代的開始,由此引起的文明進程也才露出一些端倪,正如阿波羅11號宇航員科林斯所說:“地球必須真正成爲它在宇宙中所展現出來的形象:一顆由蔚藍色和雪白兩種顏色組成的天體,而絕對不應該存在貧富差距,不應該存在嫉妒和仇視。”

我們人類目前的水平與這種近乎理想的文明程度,還差得很遠,很遠!這裡很重要的一個原因也許是,我們人類中大部分的思想家、政治家們的思想還停留在大航海時代,所對應的文明也還是殖民、資源掠奪和市場經濟,甚至還停留在所謂的“黑暗森林”法則的時代。他們的格局僅侷限在自己的城市、種族地區,最大是他們自己的國家,但並沒有站在地球和整個人類的格局上來思考,與太空帶給我們人類的啓示相差甚遠。

太空帶給人類的啓示,並沒有通過那600多位宇航員和那27位阿波羅宇航員的眼睛和聲音傳遞給那些思想家、政治家。他們也許真的需要親自到太空去看看,去體驗;也或許他們周圍能夠影響他們的人能夠親自到太空去看看,然後再直接影響到他們。到那時,我們期望的、人類下一階段與航空航天技術發展和太空格局相適應的、更加文明的進程,也許就會出現。

中華民族是一個歷史悠久,具有深厚文明基礎的民族。中華民族的血液中沒有侵略他人、稱王稱霸的基因。人類進入大航海時代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曾是現代文明的“受害者”。人類進入航空航天時代之後,中國從沒有過搶奪太空資源和稱霸太空的意願,有的只是對自身的防衛和對太空的和平利用。中國在古代就有了“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樣的格局早已超越了掠奪和奴役他人。因此,中華民族也許是人類歷史上,最先感悟到太空啓示的民族。在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積澱裡,中國人最先感受到人類的命運就是一個共同體。儘管如此,我們仍需要不斷地、持續地將中國人送入太空,做人類太空旅遊時代的積極參與者甚至成爲領導者。在這些人當中,不應該僅僅是幾個執行國家任務的航天員。

太空遊客的身份應該包括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企業家、教師、工人、農民等各個社會階層,當然更希望政治家特別是環境政策的制定者和執行者可以有機會進入太空旅遊。相信在今後的10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我們會不斷地聽到各種關於進入太空的體驗,會有更多的、正面的關於太空的遊記、音樂作品、文學和電影作品問世。這種伴隨着人類航空航天技術發展,推動人類文明進程的、關於世界觀和格局的發展方向就是科學的進化論,因而一定是不可阻擋的人類歷史的發展潮流。

本文即將刊載於《中國科學院院刊》

吳季中國科學院國家空間科學中心學術委員會主任、研究員。國際宇航科學院院士,IEEE會士,盧森堡空間資源利用諮詢委員會委員,阿聯酋航天局國際諮詢委員會委員。曾任中國科學院空間科學戰略性先導科技專項I期負責人,嫦娥1號和3號探測器有效載荷總指揮。獲國家科技進步獎一等獎、中國航天基金會特別獎、中國科普作家協會金獎等。

來源:中國科學院院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