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着一卡皮箱 告別母親渡海來臺
大溪檔案中蔣介石有關於二二八的重要文件檔案。此爲蔣介石發函要求當時臺灣行政長官陳儀,不得報復,否則將以違令論罪的文件。(王遠茂攝)
陳儀全家福。(本報系資料照片)
我雙手死命地抓住船緣,身子爬伏在船尾,斷斷續續地往海中嘔吐,只見那墨綠色的海水,這「黑水溝」真是名不虛傳,海面像萬馬奔騰,翻天覆地,這船身一下子被託到浪峰,猶如即將昇天;俄而驀然往下沉淪,四周的海浪超過船桅,好像巳經沉入海底,就在這樣一升一降的折騰下,我又是一陣嘔吐。
再艱難的日子,在母親的張羅下,總算熬到了我在礪青中學畢業,以成績優異,由我填寫兩個高中,可以免試保送,然而家中已經沒有餘力讓我再升學了,於是我填了「仙遊師範學校」,因爲該校是公費,不但免繳學雜費,還供應食宿,可是看到母親和梅妹那麼辛勞,又決心找個工作,到城裡去報考稽徵員、文書員,想借以減輕母親負擔,也可讓衡弟繼續上學,就在這樣猶豫不決中,鄉下缺少日曆,糊里糊塗地已過了前往仙遊師範學校報到註冊的日子,結果是工作沒有找到,師範也沒有讀成,只好在家幫母親種田,還好各項粗細農藝都難不倒我。
突然,有一天聽說莆田城裡鞭炮沖天,甚至因而失火,燒掉了一條街,我趕進城去探聽究竟,原來是天大的喜訊:日本無條件投降,八年抗戰終於得到了最後勝利!東北三省、臺灣、澎湖羣島一律歸還中國!我回家把喜訊告訴母親,母親抱着我不停地哭泣,不曉得是高興還是傷心。
當時,全國都處在接收復員、狂歡慶賀的氛圍之中。
沒有多久,收到了父親從貴陽寄來報平安的信,中斷音訊兩三年,又取得了聯絡,母親拿着信又哭了老半天,眼淚把信箋上的字都浸暈了。
日思夜想,期盼了三四年,淪陷區光復了,全國統一了,在大後方工作的父親該可以回鄉了吧!想不到父親竟來信說:「臺灣省光復了,我將申請調到臺灣高等法院去工作。」原來父親在貴陽高院擔任書記官,正在申請調往臺灣。
臺灣,多麼響亮的地名,從小學到中學,每次讀到滿清因甲午戰敗,割臺澎羣島給日本的歷史時,全班同學莫不悲憤填膺,尤其是我,親自體驗到日本飛機在川桂濫炸平民,死傷枕藉的慘狀,更是痛恨交加,如今臺灣重回祖國懷抱,父親又要調職前往,而且也要我從福建直接渡臺會合,使我興奮莫名。
事有湊巧,碗洋村二表哥施祖謀這時從長樂縣回家,說是他的一位長官唐念濤先生已經追隨陳儀前往臺灣接收,來電叫表哥趕快前往協助,表哥赴臺前,先回家鄉向父母告別,這是好機會,於是我決定跟表哥一道走。
當時從福州或廈門開往臺灣的船隻幾乎都被政府包攬了,奉命渡臺的軍公警人員很多,我們根本買不到船票,幸虧表哥的父親(我叫姑丈,因爲表哥的母親和我母親是親姐妹)在涵江鎮一家商行裡當賬房,認識一家蜂尾鎮的洋行老闆,正好有一船貨即將運往臺灣,於是介紹我們表兄弟去蜂尾港乘帆船。
「黑水溝」名不虛傳
行前,母親幫我整理行囊,一個皮箱、一條毛氈,是從四川返鄉時帶回來的,用一根扁擔挑着,母親送我到碗洋村表哥家去會合,走到很遠的大榕樹下,我要母親轉身回家,我說:
「反正臺灣很近,我去一兩年就會回家。」
「要常寫信回家。」母親語帶哽咽。
「會的!說不定父親到臺灣後會把媽媽弟妹一起接過去呢!」
母親點點頭,我看到她的眼眶中的淚水就要溢出來了。
爲了不讓母親傷心,我接過行李擔子,挑在肩上,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而去。
和表哥在蜂尾港候船,等了五天,終於可以登船了,那是一艘中型的帆船,編號「閩八」,毫無機動力,完全依賴風帆,船艙下裝貨,船艙上載了十幾名男女,只能肩靠肩地平躺在船板上,帆船趁着漲潮起風,緩慢地幌進臺灣海峽,那天是民國三十五年五月二十八日。
祖謀表哥比我大五歲,那年我虛歲叫十八歲,帆船出港時,船上的人都很興奮,表哥跟同船的男女有說有笑,不久,海浪越來越大,小帆船搖晃得很厲害,大家都沉寂下來,我開始頭暈,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原先準備的糕餅乾糧一口也沒吃,第二天,我聽船上有人說已經看到臺灣島了,下午,又有人說快進雞籠港了,看到火車了,我在迷迷糊糊中,覺得快熬過去了,心中暗喜,豈料沒有多久,海上竟然陣陣強風暴雨,把帆船吹得顛顛倒倒,船員已將主帆降下,只見他們在船緣邊爬來爬去,忙碌緊張,我則開始嘔吐,勉強爬到船尾朝舵孔處往海里吐,掌舵的船老大對我大叫:
「手抓緊!不要掉下去!」
我雙手死命地抓住船緣,身子爬伏在船尾,斷斷續續地往海中嘔吐,只見那墨綠色的海水,這「黑水溝」真是名不虛傳,海面像萬馬奔騰,翻天覆地,這船身一下子被託到浪峰,猶如即將昇天;俄而驀然往下沉淪,四周的海浪超過船桅,好像巳經沉入海底,就在這樣一升一降的折騰下,我又是一陣嘔吐,胃中早已空空如也,最後吐的只是苦澀的黃汁,整個人就癱瘓在船尾的舵孔處,不能動彈,船老大拋過一根粗繩,把我攔腰捆住。
「這颱風來得怪!」
依稀聽到船員的話聲,我微擡起頭看見船員在往海里撒紙錢,口中唸唸有詞:「媽祖保佑!媽祖保佑!」(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