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殺死ESG?
出品|虎嗅ESG組
作者|陳玉立
頭圖|視覺中國
本文是#ESG進步觀察#系列第102篇文章,關鍵詞:宏觀
時隔4年,特朗普再度“回宮”。
11月6日凌晨,美國共和黨總統候選人、前總統特朗普在佛羅里達州棕櫚灘會議中心發表講話,宣佈在2024年總統選舉中獲勝。
自美國南北戰爭之後的將近160年時間裡,美國僅僅出現過10次由一個政黨同時控制總統、參議院和衆議院的情況,就現狀預估,特朗普有望實現“三權合一”。
這也意味着在特朗普掌權時期,美國的立法和行政系統將高度一致,能夠快速完成重大立法的推進和重大政策的轉向。基於此,多家媒體刊發評論指出,“世界離鉅變不遠了”。
作爲美國曆史上極具“個性”的總統之一,特朗普在上一任期退出《巴黎協定》,並表現出對氣候變化問題的不屑一顧,他多次在公開場合稱氣候變化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騙局之一”。
而在拜登-哈里斯政府時期,ESG成爲了“拜登經濟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拜登其不僅簽署了對美國“綠色經濟”影響深遠的《通脹削減法案》(IRA),還在推進ESG披露方面發佈了一攬子政策。
如今,隨着特朗普即將上臺,美國新能源與ESG政策面臨“改弦更張”的風險。特朗普上臺是否會扼殺ESG?對中國新能源產業又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自2021年以來,拜登-哈里斯政府在推進ESG披露法方面建立了良好的記錄,併發布了一系列行政命令:
作爲一名共和黨人,特朗普一直是化石燃料的擁躉,他曾在上一任期內撤銷了100多項環境法規。對於上述這些民主黨的政策,其態度自然是旗幟鮮明地反對。
他曾多次表達反對《通脹削減法案》(IRA),並在不同場合表示,如果他再次擔任總統,將撤銷或推翻該法案的部分條款或整個法案。
特朗普認爲,《通脹削減法案》(IRA)法案的支出過於龐大,並且其過多關注清潔能源和氣候議題,氣候變化議程不僅是美國人的沉重負擔,也是對傳統能源行業(如石油和天然氣)的打擊。他主張重新迴歸化石燃料,並曾表示要取消與清潔能源相關的補貼和激勵政策,因爲他認爲這些政策不利於美國經濟的增長和就業市場的恢復。
此外,他還反對強制性碳排放披露的規定,他認爲這類規定會增加企業的合規成本,尤其是對能源、製造業等傳統行業的負擔。特朗普認爲,這些披露要求可能會削弱美國企業的國際競爭力,因爲一些國家對碳排放的披露要求較爲寬鬆,他更傾向於減少企業在環境保護方面的合規要求,以支持經濟增長和就業。
中機寰宇認證檢驗股份有限公司主任工程師、“雙碳”專家王磊明向筆者分析,ESG政策理念的衝突背後是美國兩黨執政理念的衝突。
“拜登對於氣候及新能源議題的關注是民主黨政策的延續,從克林頓任期開始‘綠色低碳’就一直是民主黨競選口號中一個重要的構成部分,它不單是一種政治主張,更被民主黨視爲一個新的經濟增長點。”
MSC諮詢創始人譚亞幸也認爲,民主黨執政理念中非常關鍵的立場就是強調氣候變化問題,推動可持續發展,以及重視種族平等、性別平等等問題。
與之相比,共和黨歷來就更推崇化石能源,例如在共和黨強勢的州(如德克薩斯、俄克拉荷馬、懷俄明等地),美國的石油、天然氣和煤炭行業在經濟中佔據重要地位,這些行業不僅直接創造大量就業機會,還間接帶動了配套產業的就業。
其次,在特朗普此次大選捐助者的名單裡,更是出現了數量衆多的石油、天然氣和煤炭公司,包括但不限於埃克森美孚、雪佛龍、佩博戴恩能源等化石能源巨頭。這成爲特朗普政府支持化石能源的重要影響因素。
此外,王磊明還給出了一個新的觀察角度,即特朗普在任期間實際上大大緩解了美國能源獨立的問題,“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能源實際上對外部一直有依賴,但在特朗普任期內,美國不僅自身能源問題得到解決(主要依靠化石能源),甚至還能成爲一個能源出口國,這也是共和黨與民主黨博弈的一個政治主張。”
總而言之,在ESG的氣候與環境議題上,美國兩黨的價值主張衝突讓後續的政策面臨較大的不確定性,而這種價值主張的衝突甚至波及到實體產品範疇,福特汽車公司執行董事長比爾·福特就曾公開對媒體抱怨,“政治‘颶風’損害了公司瞭解發展方向的能力和競爭力”。
而據外媒預測,特朗普將在他上任的前90天內再次退出《巴黎協定》,這與哈里斯強調的多邊主義形成鮮明的對比。
多家外媒認爲特朗普上臺後ESG領域的發展不容樂觀。
CarbonBrief指出,《通脹削減法案》(IRA)是拜登政府履行《巴黎協定》承諾計劃的“支柱”,它使美國有望在本世紀末將排放量從 2005 年的水平上減少43 %。
但如果特朗普再次當選並推翻拜登的政策,到2030年美國的溫室氣體排放量將比2005年的水平下降28%,累計額外增加約4GtCO2e。根據《巴黎協定》的目標,美國到2030年應實現減排50%-52%。
這額外的4GtCO2e相當於過去五年裡全球風能、太陽能、電動汽車、核能和熱泵所實現的減排量的兩倍。
而據Wood Mackenzie報告顯示,如果特朗普贏得11月大選,這一切都可能“灰飛煙滅”。他很可能會發布行政命令,放棄電力部門的2035年淨零排放目標,制定更寬鬆的碳排放目標,並頒佈可能有利於藍氫的稅收抵免法規,1萬億美元的能源投資可能會面臨損失的風險。
從特朗普個人層面分析,其無疑會優先考慮化石燃料生產,放鬆對鑽探和採礦的限制,以促進國內能源生產。
其次,特朗普本人在第一任總統任期內一直是水力壓裂法的堅定倡導者,他認爲水力壓裂對於能源獨立和創造就業機會至關重要,而從ESG角度而言,水力壓裂法存在水污染、空氣污染和溫室氣體排放增加的風險,與可持續發展價值觀相沖突,這是典型矛盾之一。
從黨派層面分析,共和黨人曾在近兩年頻繁發起反ESG浪潮,這與特朗普的言論保持一致。其中最爲典型的是,共和黨領導的州、保守派團體以及部分美國商會在今年已經向最高法院提交針對氣候披露規則的訴訟,他們認爲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從一開始就過度擴張了其監管範圍——從證券監管擴展到氣候行動。
此外,他們在訴訟中引入了衆議院通過的《優先考慮經濟增長而非覺醒政策法案》(HR 4790),這一法案旨在限制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執行ESG規則的能力,更強調財務重要性而非氣候風險。
如此看下來,似乎ESG領域的發展在特朗普任期內將面臨極大的壓力。那麼一個關鍵問題是,特朗普上臺後真的會將拜登時代的政策“掃入垃圾桶”嗎?其實答案也不盡然。
王磊明指出,美國兩黨的確有自己的政策理念,一個更支持化石能源,一個更支持新能源,但這並不意味着會放棄另一個,“從數據上看,雖說特朗普重視化石能源,但實際上看數據,特朗普任期內美國清潔能源也進入了大發展的時代。”
MSC諮詢創始人譚亞幸也表示,特朗普政府其實想做的是減少“過度”的干預和監管,“可以爲了經濟增長而適當地放棄,或者說不去過度追求ESG相關目標的實現”。
的確,ARK Europe董事總經理Rahul Bhushan曾通過梳理數據發現,在特朗普2016年至2020年擔任總統期間:美國太陽能電池板產量增長110%;2020 年,美國風電裝機容量將翻一番,從 2016 年的 4.6% 增至 9%;電池組生產成本快速下降89%,加速了太陽能和風能的擴張。
作爲化石能源的堅定支持者,在特朗普任期內清潔能源還能收穫如此“增長”,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即市場和技術力量正共同推動美國能源進行轉型,而化石燃料主導的局面將逐漸成爲歷史。
“其實特朗普就是商人思維,‘美國優先’是他的政治主張,他只是認爲傳統能源相比新能源爲美國經濟帶來的好處更多,想要把原來新能源所享受的政策推到傳統能源這塊來,而並不是徹底放棄新能源,”王磊明進一步表示:“全球清潔能源轉型是大勢,特朗普不太可能以一己之力來違抗。”
實際上,從特朗普對於特斯拉的態度也能看出一些端倪,雖然特朗普多次表示要停掉對美國電動汽車的補貼,但對於特斯拉的相關言論卻始終是大加讚賞。從這一視角看,“誰是我的朋友”、“誰能帶給我利益”或許纔是影響其政策的重要影響因素,其中仍存有變數。
在與多位行業人士的交流中,大部分人都認爲特朗普上臺對中國新能源產業是“利空”。
在上一任期中,特朗普於2017年與中國開打長達數年的貿易戰。具體到新能源產業,特朗普在2018年加收201、301關稅,後者在拜登任內又有了一定的升級。
而在7月8日共和黨公佈的2024年政綱中,明確寫有這樣一段話:“常識清楚地告訴我們,如果我們沒有國內製造業就不會有低通脹,不僅我們的經濟——甚至連我們的軍事裝備和物資——都將受制於外國,而且我們的城鎮、社區和人民也無法獲得繁榮。共和黨必須迴歸其作爲工業、製造業、基礎設施和工人黨的根基。”
因此,從特朗普執政角度來看,在拜登任內就不斷加碼的關稅戰爭不會停止,甚至可能面臨持續升高的風險。
王磊明向虎嗅表示:“特朗普自己也說了,會在民主黨基礎上再加稅。更值得關注的是對於“繞道”產品是否徵稅。”
自2014到2024年,東南亞光伏產業從無到有,配套也逐漸完善,成爲中國光伏在海外最大的產業集羣。王磊明認爲:“在拜登任內後期,雖說頒佈‘雙反’政策以對繞道東南亞的中國光伏產品徵稅,但卻留有豁免期這樣的‘口子’,如果特朗普上臺,這種空間大概率不存在了。”這對於國內光伏企業無疑是一大打擊。
而針對中國新能源汽車產業,譚亞幸也認爲特朗普上臺會爲其帶來一定挑戰:“不考慮馬斯克這一變量,特朗普上臺對中國車企的直接影響是出口受阻。美國市場對電動車需求的下降可能會影響中國電動汽車或者是相關零部件的出口,導致銷售額減少。”
“另外一方面,可以預測的是特朗普政府很有可能加強對中國電動汽車產業的關稅或者貿易限制,來增加中國企業進入美國市場的難度,因爲他始終希望將產業鏈帶回美國。”
但相比之下,中國新能源車產業受影響幅度可能小於光伏產業,因爲前者主要出口國在歐盟,而後者則是美國市場佔了大頭。
據中國海關數據,2023年中國新能源乘用車對美國出口1.25萬輛,同比減少16.2%,僅佔國內乘用車出口量的0.3%。而在2024年第一季度,中國新能源乘用車對美國出口更是縮減,僅爲2051輛。
一名業內人士認爲:“當前中國新能源產業無疑都在經歷一輪產能調整,特朗普上臺對於中國新能源汽車影響有限,但近期歐盟也開始向中國新能源汽車徵稅,因此仍然需要尋找新的市場;而光伏產業則可能面臨更嚴的貿易限制,疊加國內光伏產能正在出清,行業不確定性較大。”
一個值得追問的問題是,加關稅就能促進製造業迴流嗎?
以光伏產業爲例,早在2011年美國政府就曾對中國光伏產品開展“反傾銷、反補貼”調查,加徵高額關稅。
正是這一舉措促使中國企業繞道至東南亞設廠,美國進口光伏組件的主要來源地從中國變爲東南亞。後來因成本劣勢,美國電池廠商紛紛關停,本土製造“夢碎”。
細究來看,與中國具備上下游完備的產業鏈不同,美國光伏產業鏈建不成的原因是“成不了體系”。中國光伏行業協會名譽理事長王勃華認爲,美國光伏發電站運行及配套成本較高,同時該國上下游供應鏈配套並不完善。
據美國太陽能技術辦公室(SETO)報告,2020年美國製造硅組件的成本比中國高出30%-40%。其中勞動力是造成成本差異的主要因素,勞動力佔美國製造總成本的22%,而中國僅佔8%。此外,由於供應鏈存在缺口,進口成本也使美國製造成本增加約11%。
由此可見,中國的光伏產業鏈並非說替代就能替代,背後需要的不僅是政策的長期扶持,還有配套產業鏈的建立。
而無論怎麼加關稅,對於美國國內民衆而言,關稅帶來最直接的感受始終是“通脹”。今年年中美聯儲也曾發佈報告稱,仍然有65%的美國成年人表示高物價使他們的處境更加糟糕。特朗普究竟想建立一個怎樣的美國,答案還懸而未決。
總而言之,特朗普上臺對於ESG整體而言談不上友好,原因是他始終支持化石燃料生產,並可能會放鬆環境法規,減少對石油、天然氣和煤炭公司的監管。
特朗普曾在其上一個任期內反對強制性的氣候相關財務披露,因此在這一任期內他仍然可能修正美國在ESG方面的舉措,迫使企業減少或放棄其ESG承諾,走“回頭路”。這會導致市場分化,傳統行業蓬勃發展,符合ESG要求的公司則面臨挑戰。
而對於國內的ESG政策而言,多位行業人士向虎嗅表示並不會有什麼影響,畢竟國情不同、所處發展階段不同,且中國一直是“雙碳”的倡導者、推動者,並有意在氣候問題方面發揮全球領導作用,因此對於氣候與環境議題的政策只會越來越規範。
可以明確的一點是,世界走向可持續發展的目標不會變,清潔能源轉型的趨勢也不會變,就算特朗普在國內一意孤行,但從全球範圍來看,其影響依然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