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雙寧荒唐墮落的路上,又有多少荒唐的助推者

北京西城區金融街是全國金融監管機構和金融機構總部最密集的地方,在金城坊街和西二環交匯處,有一塊巨石寫着“金融街”三字,這三個字系曾任中國銀監會副主席、光大集團董事長的唐雙寧所題。

不過,很多人對唐氏題寫“金融街”三個字有微詞。首先字真的是很一般,宛若蚯蟲爬痕,不美觀也不大氣,中國不缺書法家,在這樣的地標建築區,爲什麼偏偏選用這麼沒有水平的字?再說,金融街是首都最藏龍臥虎的地方,行政級更高、神通更廣大的人比比皆是,爲什麼書寫者居然厚顏不慚地在這種地界賣弄?並且一刻上就是十幾年。

中央宣佈唐雙寧接受調查的當天下午,恰好跟朋友又一次路過金融街,朋友指着巨石標誌說:看來這三個字終於要成爲歷史了。果然第二天,這塊大石頭就被包圍起來;唐雙寧在其他標誌性建築題詞或贈畫,比如光大集團總部的“中國光大中心”、上海光大證券總部的《羣牛圖》也遭受了類似待遇,要麼被剷平要麼被遮住。

唐雙寧爲官30多年,可謂中國金融界叱吒風雲的人物,早年可圈可點的政績頗多,是90年代末、21世紀初我國金融改革中的一個有作爲的干將。但是,當他獲取足夠的權力,被社會各界簇擁包圍後,更喜歡以文化人、藝術家身份自居,每逢宣傳報道,他都特別強調自己擁有特別藝術天才,是被金融耽誤的藝術家,還稱自己的書法作品是“光大集團最好的公關禮物”。

儒家追求“學仕合一”的境界,所以官做的大的人,都想成爲一個學問家,或者覺得自己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學問家。十幾年前,筆者剛剛參加工作時,隨領導出差,某市市委書記熱情接待,也給我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孩子鄭重遞來名片,但見頭銜寫着:“市委書記、教授”,讓了看了不知道該叫書記,還是教授。後來瞭解了一下,這位書記曾到高校當過幾年黨委副書記,寫過一些玄而又玄的高校文化建設文章,因此獲得了教授頭銜,從此引以爲傲。

也有人學問做的很好,但是爲沒有當上官也不甘寂寞。我還記得,當年一位造詣很不錯的經濟學家出版學術論集,邀請高尚全先生寫序時,特意自己加了一句“如果XX當年仍舊留在機關工作,他一定也會成長成爲一位不錯的出類拔萃領導幹部”。因此,也不難理解這位經濟學家一度熱衷成爲政府高參、上摺子,而不是真正做些研究。

所以,我們從唐雙寧身上也可以看出這種中國人積習已久的弊病: 既想做權力的權威,也想做文化的權威;做到了權力的權威,就自認爲是文化的權威。

但是他的藝術水平到底如何呢?我們且欣賞他的一些書法作品。

筆者不懂書法,特意請教了一些專業人士,他們的評價都是有特點,但是“不入流”!如果找來懷素、張旭、黃庭堅這些古代書法家,乃至毛澤東、于右任這些近代書法家的草書看看,他們筆法瀟灑,在傳遞一種激昂向上的精氣神,而我們從唐雙寧的作品中得不到這種感覺。

(從上至下:懷素、黃庭堅、于右任草書作品)

唐雙寧的畫又怎樣呢?我們且再來欣賞一些他的畫作。中國繪畫講究三層境界“形”(筆法表達技巧)、“境”(意境)、“道”(傳遞的價值觀),無論哪一條唐雙寧的作品都很難達到,可謂無形、無境、無道。

(最後一副爲唐雙寧所創造的百米長卷《萬馬奔騰圖》)

作詩填詞是唐雙寧的另一個愛好,自稱作詩數千首,數量遠遠超過李杜。如果說字畫講究家學或需要專門訓練,唐氏因爲求學和工作被耽誤了。那麼,他天天跟文字打交道,詩詞也應該很好吧,我們也來欣賞幾首。

拜謁三蘇墓(十首)

經年蘇子未吟詩,莫是貪杯正睡時。

汝水乘舟尋四處,小峨嵋對大峨嵋。

西風瘦柳抹初霜,地下三蘇別故鄉。

一片黃塵吹滿目,飛沙也是大文章。

八家唐宋一門三,父子高名萬古談。

辭賦江河行大地,精神絕頂壓羣嵐。

荔枝

說來命運也蹉跎,一騎紅塵議論多。

日啖幸虧三百粒,聲名昭雪賴東坡。

七絕·龍門

金花玉蕾滿天詩,百里尤聞萬馬馳。

一世人生臨絕處,龍門不跳有誰知。

年初厲以寧先生去世時,筆者整理過厲先生早年的詩詞(詳文可見《厲以寧先生早年的詩和淚》)。雖說詩歌藝術自元朝以後就衰落了,但是厲先生的詩詞格律整齊,用詞精煉,飽含憂國憂民的情緒。但唐雙寧的詩詞哪條可以與之相比呢?與一般文學愛好者的打油詩有什麼本質區別呢?

所以,唐雙寧終歸是一個文藝愛好者,他的一些作品如果過節送給親朋,或者參加單位辦的業餘書畫展,尚且有餘,但是說是一個被耽誤的藝術家,乃至現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那就是莫大的諷刺了。

然而, 社會的悲劇或喜劇就在於,明明唐雙寧是一個不入流的藝術家,偏偏中國頂尖級的藝術權威都紛紛爲他站臺,把他吹捧爲當代蘇東坡、當代唐伯虎、當代鄭板橋。這些人中不僅僅有書法界名家沈鵬、王學仲等,更有被視爲現當代文化泰斗的文懷沙、饒宗頤、馮其庸、葉嘉瑩等人,且看他們是如何評價唐雙寧的:

雙寧屬於自成一派,有獨闢蹊徑之功。融張旭、懷素的狂草與蔡邕、蔡襄的飛白於一爐,所以,我……把唐雙寧奉之爲當代草聖。

——文懷沙(約1910—2018,中國詩書畫研究院名譽院長)

雙寧先生迅筆草書有龍耀天衢之美。

——饒宗頤(1917—2018,國學大師,香港大學講座教授,素有“南饒北季”之稱)

予讀唐君狂草,如少陵觀公孫劍器舞,又如讀太史公書項羽破秦軍百萬諸侯軍山呼震嶽,又如聞雷轟電掣,聲光掃環宇,復如聽梧桐夜雨二泉映月,其奧微處在微茫之間。

——馮其庸(1924—2017,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中國紅學會會長、中國戲曲學會副會長)

(馮其庸先生所創作的《唐雙寧狂草歌》,發表於《紫禁城》雜誌2010年第2期)

您的書法得主席之神,而您的詩則與李太白之才氣橫溢頗有相近之處,非我輩斤斤于格律者所能置喙也。

——葉嘉瑩(1924年生,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長,中華詩詞學會名譽會長 )

唐雙寧獨鍾狂草,縱觀其狂草作品,左右馳騁,大起大落,險勁峭拔,饒有韻味,達到無我之境,給人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他學書另闢蹊徑,變化開通,終於成爲自己的面目,達到了一種新的藝術境界。

——王學仲(1925—2013,中國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學術委員會主任)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懷素觀公孫大娘舞劍器而悟草法,吾觀雙寧先生書法默誦之。雙寧飛狂草,書也如其人。不求衣冠楚,但教性情真。

——沈鵬(1931年生,原中國書法協會主席、中國文聯副主席)

按理說,饒宗頤這些人根本不缺錢,也不缺名氣。他們爲什麼會說出這些讓人看了很不舒服,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呢?並且很多人並非隨便評論幾句,而是專門在全國最權威報刊上長篇大論評述。甚至某位令人尊敬的老先生,稱去唐氏家裡做客,看了唐氏作品後夜不能寐,作古詞一首也不能表達激動之情。如此卑微姿態,即便是過去沒風骨的封建文人諂媚君上也不過如此。當代一個普通高官也能收穫如此多恭維,這難道又是自古中國,文化不自覺在權力和金錢面前低三等的宿命?

此外,更有全國頂級藝術館或大學爲他背書,舉辦個人作品專屬展覽。比如,2006年8月,中國美術館、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美術學院、中國文化報社四家國字頭機構,高規格地爲其舉辦個展;2011年、2021年清華百年校慶、廈大百年校慶的莊嚴時刻,都爲其舉辦個展,清華大學出版社還爲其出版了《唐雙寧清華大學百年校慶書法集》;唐雙寧的作品亦曾在廣州美術館、上海美術館、山東省博物館等做過專門展出。

尤其是,十幾年來,舉辦這麼多大型展覽,花費一定不菲,這些經費由誰來承擔?是納稅人買單,還是用光大集團爲其買單?唐氏不遺餘力炒作自己作品的背後,是否獲得了與市場價格不對等的收益?

(唐雙寧向貴賓介紹其畫作)

學界對他的歌頌更是蔚然成風,我們以“唐雙寧+藝術”、“唐雙寧+書法”、“霜凝”(唐雙寧的筆名)作爲關鍵詞在中國知網搜索,可以查閱到近百篇學術論文,其中不乏一些名家寫的(比如赫赫有名的書法泰斗楊仁愷先生撰文稱“唐雙寧先生的草書將在中國書法史上有里程碑意義”),也不乏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人民大學教授這種學界專家,頗有“唐學”(歌頌唐雙寧之學)這門新學科呼之欲出的架勢。

最爲讓人覺得費解的是,我熟悉多年的一位以“純正自由派”自居,看起來是眼裡見不得沙子、嫉惡如仇的思想理論界人士,平時與唐雙寧政見完全相左,竟然也積極加入歌頌唐雙寧的隊伍,真的是在權力和金錢面前,信仰又算什麼東西!

唐雙寧是幹練能吏,他早年先是參與主導的四大銀行剝離不良資產,成立四大資產管理公司;繼而參與國有銀行改革,推動銀行財務重組、公司治理改革以及資本市場上市,這些改革都做的非常成功,他爲中國金融市場化轉型做了很多貢獻。後來,唐雙寧又在光大工作十年,也讓這個虧損企業,變爲一個資產狀況良好、金融牌照齊全、盈利高的優秀企業,成績是金融界公認的。

唐雙寧在走向仕途頂峰同時,表演型人格亦愈演愈烈,自我認知不斷扭曲,如此荒唐的墮落之路長達二十年。 這其中固然主要是個人因素所致,不過,我們如果擁有一個成熟的拒腐防變制度防線,或者社會擁有堅固的道德底線、操守底線的話,唐氏的墮落也不至於此。

但是恰恰在於,我們這兩種東西都缺乏, 唐氏這種人一旦掌握了一個擁有龐大資源的機構,不但權力上難以制約,整個社會也不自覺配合其墮落腐敗,尤其是原本被大家認爲是道德操守中流砥柱的文化界人士們竟然也隨波逐流,豈不讓人汗顏?!

所以,唐雙寧落馬,既有過去我們常常講的個人原因和制度原因,還折射出我們社會也有問題,我們的社會也在腐敗(或者社會學上講的“潰敗”),這種 社會腐敗跟政治腐敗一樣可怕,我們的社會如果不做自我革新,永遠是培養墮落者的染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