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力:開學了,聊聊通識教育 | 開學季·讀書

2022年,蘇力的代表作一一再版了。

其中《法治及其本土資源》更新至第四版,《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和《制度是如何形成的》迎來第三版,《走不出的風景:大學裡的致辭,以及修辭》也首次修訂。

在《走不出的風景——大學裡的致辭,以及修辭》中,蘇力自稱是“一個死不悔改的理想主義者和英雄主義者”,並且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和使命:“我只是在談修辭嗎? 我是一個法律人!”

這本書勾連修辭學與法學,溝通文本與實踐,在修辭的“風氣”中感受修辭家的“風格”,兼容“小情”與“大氣”,幷包社會與天下,是法學院院長的修辭術,也是法學家的抒情美文。

馮象評價說:“蘇力的致辭,實際是在一個普遍墮落的社會關係場域即大學裡,展示了一種截然不同(但也不直接對抗)的職業倫理與理想人格。他的‘貼心’抒情的‘政治修辭’,只是那倫理人格的風格化的呈現。而那風格,無非是他對莘莘學子,對北大,對中國法律教育同法學的熱愛、忠誠、不計回報的奉獻的自然流露。”

《走不出的風景:大學裡的致辭,以及修辭》(第二版)英譯爲Youth Deserved,青春值得,在這個開學季,小北想向你推薦其中的一篇文章,從中不僅可以領略到蘇力老師獨特的修辭魅力,還可以瞭解到他對於中國教育的洞察、展望和期許。

01

從功能主義的角度看教育的不足

我從功能主義的角度切入主題。

在中國傳統農業社會中,社會發展非常緩慢,人們需要的知識不但相對單純,也比較穩定,“天不變,道亦不變”,由此產生和積累的知識也大致符合了當時的社會經濟文化需要。

這些知識一般不以瞭解自然和社會爲目標,不以研究爲導向,所謂的文化往往是個人的抒情感慨,或是個體對社會的分析感悟。當時的社會體制和知識類型還不太鼓勵人們胡思亂想,或者說創新。由於交流不便,由於財政能力,也只需要和只能集中培養少數精英。

中國現代大學制度是社會變遷的產物。首先是在現代化過程中移植過來的,研究生教育移植更晚;移植以後,也受中國傳統教育方式的影響,受計劃經濟影響,今天則受市場化的影響。

受傳統的影響,表現在,比方說,不大會教學生研究,而是更講求背誦和考試。

中國現在從小學教育開始,到大學教育、研究生教育都有很強的應試教育成分。還有就是缺乏科學的傳統,沒有嚴格的因果的分析,愛從善良的道德願望出發分析複雜的社會問題,這在文科尤其突出。

其次是受計劃經濟體制影響。剛纔大家已經講過,由於計劃經濟、政府機構分配資源等,大學缺乏獨立的創新動力。還帶出一些不好的東西,學者想當官,爭奪資源等等,學術與權力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被混同。還有一些所謂研究其實是意識形態宣傳。這些因素也都阻礙了現代大學教育的發展。

過去十多年來,還有了市場化或文化下移對大學的影響,迫使大學發生了一些變化。有些是正面的,但也有負面的。由於現代化,社會對大學的需求不只是培養少數傳統精英了,還要培養大量所謂“白領”專業人士,如公務員、醫生、工程師甚至技術工人。

從過去10年大學的變化中就可以看得很明顯。至少本科生,甚至碩士生,培養都不再是精英導向了。

20年前,本科畢業就很了不得,如今就業都有難度了。但更重要的是,社會需要的知識也變了。這種轉變在中國發展特別快,不像在歐洲或美國經歷了比較長的時間。

市場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常常也是一個民主化過程,這對大學教育同樣產生了影響。不但學術上強調學以致用——這是好的,而且學以致用很容易與流行混同。在潮流影響下,一些老師很容易媚俗,各種各樣的媚俗,追逐流行和反對流行都可能是媚俗。由於缺乏堅實的學術傳統,兼容幷包就可能變成“怎麼都行”。

在這個過程中,師道尊嚴沒了,一些老師主動迎合學生,怕講難了、講深了,學生受不了,考試過不了;因爲要吸引學生進自己的課堂。你不可能像當年陳寅恪先生那樣,只有一個學生,也給他上課。這表明市場對大學教育的另一種侵襲。

今天中國大學面臨的問題因此是多重的;不僅有傳統教育向現代教育的轉化,計劃經濟條件下的教育向市場經濟條件下的教育的轉化,還有知識類型的轉化,以及如何在市場中維繫和建立學術的傳統等一系列問題。從深層次看,這是傳統教育在現代化工業化過程中如何完成知識體制轉型和知識類型轉型的問題。中國的大學改革與西方的大學改革面臨的問題很不一樣。

02

我們需要怎樣的通識教育?

在這個背景下,傳統社會甚至近代社會的通識教育在今天一定很難。

我不認爲現在可能建立一種可爲各大學普遍採用的通識教育。現在似乎所有的重點大學都在講,應當設立這個“東西”,都在嘗試。但可能要注意,在以往年代,這種教育基本是精英的、是在小環境下推進的。而眼下,我們必須關注什麼是中國大學的,甚至不同大學的,通識教育。

可能還有一個前提性問題值得注意,通識教育在多大程度上真能增強學生的素質和能力?這裡有一個人的智力和偏好問題。文史哲出來的學生,其實很多都不搞文史哲;學社會科學的,也有人後來變得喜歡人文了。據此,我覺得教育的作用可能有限,許多可能與人的“天性”有關。如果這一點成立,就一定要質疑一種無差別的通識教育。

值得質疑的還有通識教育的內容。是不是隻有古典的文史哲纔是通識教育?科學和現代社會科學是不是或應不應納入通識教育?是不是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思想中就沒有現代社會科學的成分,或者說很少?我不那樣認爲。如果我的這些質疑還有點道理,那麼,通識教育就應該是不斷演化的。

通識教育也不應當完全由大學來完成。在現代社會,這類教育完全可能通過其他途徑實現。像美國的公共電視臺,有大衆文化節目,會講基因、天文、地理等科學知識。國內的電視臺之前就很少播放這種人文歷史、科學研究的節目。近年來,電視頻道大大增加了,但觀衆好像還不很多。像陽光衛視講英國曆史,講莎士比亞,這也是一種人文通識教育。

通識教育要強調創造力和想象力。這也許要增強對論證的要求。我覺得中國傳統文化的最大弱點是太強調覺悟和感悟。強調“悟”,好處是有利於聰明人,文字也可以更簡潔;但“悟”的最大問題,就是很難同普通大衆溝通、交流和分享,因此不適合平民化教育。

還必須認識到中國通識教育的特殊性問題。我強調中國,是希望在中西文化交往和衝突中加深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認同,包括批判,從而形成中國的文化和政治共同體,這是一個現代民族國家的必然要求,也是中國作爲一個興起的大國必需的。我們不是一定追求跟別人不一樣,而是因爲,我認爲,中國傳統文化確實有好的和有用的東西。

03

反對“小資教育”,教育面向當下及未來

如果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中國的通識教育,就不能將通識教育定義爲博雅教育,不能變成了培養小資,多愁善感,會讀什麼“昨夜西風凋碧樹”,會夾帶幾句孔子、老子,作爲一種生活的裝飾。現在確有學者把人文教育理解爲培養這些東西,實際上是想把中國傳統文化作爲現代社會生活的裝飾品。因此,我更願意稱其爲“小資教育”。我認爲,現在特別要注意的是,觀察、分析和理解問題的能力,要培養學生對當代問題的關心和洞察力。哪怕我們學習的是西方的或古典的,首要的關心仍必須是中國的當下以及未來。

我因此特別反對“小資教育”。比方說,在人文或通識教育中,就不能僅僅強調仁愛、人道或人生中美好的溫情和善良。這些當然很重要,但不能僅僅是這些。西方的liberal arts肯定會講馬基雅維利,講霍布斯。但在當代中國,很可能一講經典,就只揀那些美好、善良的講。講儒家還可以,但也要挑挑揀揀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不大能講,就不好講,要講,也要重新斷句,變得更符合現代觀念;莊子也還可以,但韓非子就可能要打個問號了,因爲後者講的是性惡之學,怕講了,學生學壞。其實這些都是社會的知識,人類的經驗,你不能把它排除出去。不講,也不等於學生不看;不看,也不等於他們自己得不出這類判斷。相反,不講,只講好的,還可能培養出一些僞君子。

我們的大學要培養未來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偉大學者,如果不瞭解人類各方面的思想和經驗,將來面對紛繁複雜的世界,如何現實地應對、處理國際事務?有些人會不會變得太天真,忘記了民族利益和國家利益,忘記了地緣政治等?對中華民族的發展,那會很不利。而且,我不相信,瞭解這些東西,人就會變壞?我不相信讀了馬基雅維利就會變成馬基雅維利,那麼馬基雅維利本人又是怎麼冒出來的?我們必須要讓人們知道,搞政治、管理國家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東西。

一定要防止把liberal arts理解成或在實踐中變成了培養小資。培養了一大堆小資,哪怕會講幾句孔子、孟子,背幾句唐詩宋詞,即便有寶哥哥、林妹妹的情調,也還是可能解構了中國文化共同體,沒有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失去了這個根本,中國未來的發展會很不利,甚至會有危險。

總之,我覺得,對中國的大學改革和通識教育問題不能僅僅作爲一個一般教育或課程或知識問題來關注,一定要從社會的角度,從社會轉型、從全球化這個現實的角度來理解,一定要有一定戰略的和長遠的眼光。

做起來,當然要具體,要細緻;而且只能是從我做起,每個中國學者都應當如此,也只能如此。

對於中國教育的發展你有什麼獨到的理解

又有哪些發自內心的期許和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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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死不悔改的理想主義者和英雄主義者

蘇力作品集

作者:蘇力

蘇力代表作全新再版,傳承者、造風者、寫作者、閱讀者,我們在這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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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風景——大學裡的致辭,以及修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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