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收倒查30年”,在傳遞什麼信號?

最近,多家上市公司爆出追繳稅款的新聞——

事件一:

6月12日,博彙股份發佈停產公告,將採取各項節流措施,包括但不限於逐步安排員工放假、減薪、裁員等方式,努力維持日常經營活動。爲何要停產呢?主要原因是稅收追繳。3月29日,博彙股份曾發佈公告稱,近日,公司收到寧波某稅務所的通知,要求補繳稅款3.0億元,業績將由盈利轉爲大額虧損。

事件二:

6月13日,維維股份發佈公告稱,公司收到枝江市稅務局通知,公司原控股子公司枝江酒業1994年1月1日至2009年10月31日的應納稅費,合計約爲8500.29萬元。

這些公告,引發了“稅務倒查30年”的議論。過去30年,不少企業的財稅制度並不規範,稅務徵繳規則也時有變化,如果真的倒查30年,估計會有一大批企業老闆們寢食難安。

稅務局真的要翻查30年的舊賬嗎?

6月18日,針對“稅務倒查30年”的問題,國家稅務總局作出澄清迴應,表示稅務部門沒有組織開展全國性、行業性、集中性的稅務檢查,更沒有倒查20年、30年的安排。近期反映的有關查稅補稅,有的是對企業以前年度欠稅按程序進行催繳,有的是對企業存在的稅收政策適用風險按程序予以提示告知等。

一週後,2024年6月25日,審計署網站刊登《國務院關於2023年度中央預算執行和其他財政收支的審計工作報告》,對稅務部門批評如下:徵管不夠嚴格和制度漏洞造成稅款流失。審計署建議,要加大稅費徵管力度,完善部門數據共享,堵塞制度漏洞,做到應收盡收、顆粒歸倉,鞏固好財政收入恢復性增長態勢。

因此,在全國層面上,並不存在“稅務倒查30年”。但是,全國各地加大稅收徵管力度,這是事實。

這傳遞出什麼信號呢?

我們今天要談兩點:

第一,在經濟下行期,企業的實際稅率反而會上升。各地的實際稅率與地方財政情況有關。

第二,“稅務倒查30年”的新聞,反映出地方財政的深層危機。新一輪財稅改革正在籌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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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週期的實際稅率

大家都知道,法律條文是白紙黑字板上釘釘,但執法力度卻可以靈活變通。在稅收領域也是如此,法定稅率是固定,但是地方政府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的。

因此,企業面對的實際稅率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地方政府的執法力度:

經濟繁榮之時,地方政府的槍口可以擡高一寸,對企業的避稅操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就導致企業的實際稅率偏低。

經濟下行之時,地方政府收入下降,就會加大稅收徵繳力度,應收盡收、顆粒歸倉,這就意味着企業的實際稅率上升。在目前的經濟環境下,很多企業本身就經營困難,又面臨稅收追繳,導致現金流“雪上加霜”。因此,像博彙股份這樣的企業,就“稅痛感”強烈,宣稱要停產、減薪、裁員,這無疑不利於穩就業、穩經濟。

也就是說,企業的實際稅率是順週期的,損不足而奉有餘,這明顯與中央的“強化宏觀政策逆週期和跨週期調節”政策基調相悖。

我們計算了上市公司的企業所得稅實際稅率,就發現了兩個規律:

第一,總體來看,2013年以來,企業稅負在持續下降。

第二,2009-2013年、2021-2023年,企業所得稅實際稅率出現順週期的特徵:2012、2013年經濟增速下滑的同時,企業實際稅率卻在上升;2023年經濟低迷之時,企業實際稅率卻有所反彈,比2021年大約提高了1個百分點。

圖. 企業所得稅實際稅率與GDP增速

長期來看,提高稅收徵管能力沒毛病,是提高國家現代化治理能力的題中之義。

但是,短期來看,在這個寒意料峭的時刻,對已經步履蹣跚的企業提高實際稅率,有可能就會變成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繁榮的經濟,應該是合作共贏,而不是零和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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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財政的緊日子

另一個問題是,哪些地方的實際稅率相對高呢?

我們也計算了各個省市的實際稅率,發現在債務負擔較重的青海、甘肅、重慶、山西、河北等地,企業的實際稅率也是較高的。

註釋:企業實際稅率=企業實際繳納總稅款/企業增加值;企業增加值=固定資產折舊+勞動者報酬+生產稅淨額+ 營業盈餘。

對上圖中具體數據感興趣的同學,可以添加「香帥課代表」領取。

各地嚴查稅收徵管,根源還是在於地方財政“手頭緊”。

就以前面提到的寧波市爲例,衆所周知,這是一個經濟強市,2023年GDP超過1.6萬億,在全國所有城市中排名第12。

但看看這兩年的地方財政數據,實在是壓力山大。

2023年,稅收收入1464.7億元,增長5.9%,這個數字看起來很不錯,但拆細來看:

主要漲幅來自增值稅,2022年4月以來國家實施大規模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導致2022年基數低,2023年增長了28.2%。

反映企業利潤的企業所得稅下降20.5%。

反映居民收入的個人所得稅下降10.7%。

到了今年1-5月,這三大稅種收入還在進一步下滑,增值稅下降7.4%、企業所得稅下降4.9%、個人所得稅下降3.6%,導致寧波市稅收收入下降了5.8%。

同時,賣地收入下滑幅度更大,2023年,寧波市的國有土地使用權出讓收入824.4億元,下降25.8%。這個勢頭也止不住,今年1-5月,這筆賣地收入進一步下降15.4%。

什麼收入在增長呢?非稅收入。2023年,寧波市的非稅收入增長了7.9%,其中增長的大頭並非很多人講的罰沒收入,而是國有資源(資產)有償使用收入(同比增長了18%),比如出租、出售政府大樓,出讓公共交通線路經營權、 出讓採礦權等等。但是,很明顯,這筆錢是非常規、一次性財政收入,缺乏可持續性。

財政收入總體在下降,但地方政府卻面臨着剛性的財政支出。比如,地方公務員、教師的工資支出、退休人員的退休金、困難家庭的低保金,還有保障地方各級學校正常運營的教育支出,這些錢都沒法節省。今年1-5月,寧波的教育支出119.5億元,同比增長0.1%;社會保障和就業支出143.0億元,增長4.8%。

總結一下寧波過去兩年的財政收入和支出的一些趨勢:

基於企業和居民收入的稅收在下滑,基於房地產市場的賣地收入斷崖式下降。

財政收入增長主要依賴於非稅收入,缺乏持續性。

財政支出具有剛性,主要支出項目不變或微降。

這種情況絕不僅限於寧波,今年的全國財政狀況都在惡化:

1—5月,全國一般公共預算收入96912億元,同比下降2.8%。尤其是青海、山西、廣西這些經濟相對落後的地區,財政收入下滑幅度高達10-20%。

怎麼辦呢?地方政府只能各出“奇招”,嚴查稅收就是其中之一。

我跟某“百強縣”政府內部人士聊天,發現地方政府的財政壓力,導致了很多次生災害——

該縣的經濟基礎並不差,有100萬常住人口,GDP有800多億,常年在“百強縣”榜單上排名50名左右,有7家上市公司,每年自己造血的財政收入60多億,上級再給50億的轉移支付。明面上的地方政府債務200億,但如果加上城投公司有息債務,總債務有大幾百億。

但是,城投公司的各種融資渠道利率偏高。因此,地方政府還債務利息之後,維持運營都變得捉襟見肘,縣城吃財政飯的人口有兩三萬,一年發工資的硬性支出就是二三十億,還有教育、醫療、公共安全、社會保障等硬性支出,這些賬一算,令人頭禿。

債務負擔泰山壓頂之下,地方政府的各種動作都開始扭曲變形——

想辦法讓本地企業多交點稅,這是最基本的操作。

還有拖欠供應商企業貨款,拖欠編外人員工資,要求公務員、教師集資借錢給工作單位等等。

最後,地方財政問題不是政府自己的問題,而是演變爲了營商環境惡化、公共服務縮水、民生保障下降等各領域的問題。

6月25日的審計署報告也披露了不少類似問題:

2021年至2023年8月,66個縣挪用了19.51億元的學生營養餐補助資金,用於償還地方債務和其他支出;在中央政府嚴防隱性債務風險的背景下,24個地區所屬國企通過金交所形成政府隱性債務逾120億元。

地方財政問題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地方財政收入緊縮——被迫繼續舉債、嚴查稅收——企業營商環境惡化——地方稅源進一步收縮、債務壓力進一步加大。

新一輪財稅改革刻不容緩。

自1994年分稅制改革以來,中央和地方的財政權責長期處於不對等的狀態:中央政府財力佔比逐步提高,地方政府財力佔比相對下降,但但財政支出的事權則較多留在了地方,央地財權和事權不匹配的問題持續加劇。

只有改變當前中央和地方財權事權不匹配的狀況,才能從根本上緩解地方財政危機,爲地方經濟減負。

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已經提出“要謀劃新一輪財稅體制改革”,讓我們拭目以待。

對於稅收制度設計和徵收的變化的解讀,我會在線下課中詳細講解。如果你有興趣,歡迎727相約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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