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挺好的，這碗飯我真的吃不動了”

教育是人類永恆的話題，縱使千變萬化、起起伏伏，無數心懷熱火的人在其中，或入場，或離場，而前行，將永不停歇。芥末堆非虛構寫作欄目「一介」，取芥末堆之“芥”，古文也通“介”，一介之士，關注時代中的個體，那些辛辣刺激的拼圖構建蛻變後的人生。

以下爲人物自述：

我大學一畢業就進機構當老師了，那會兒找不到工作，身邊做這一行的人很多，我就也幹這個了。我個人認爲K-12最火的時候，只有新東方和學而思的教研做得比較好，那會兒他們爲了招聘優秀教師，會有保底。所以好的老師都去了這兩家，那剩下的老師去哪兒？

2018、19特別瘋狂的那兩年，基本上每家機構都會推出特惠課，招生速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教學能力。學生特別多，沒有老師帶，那就得臨時培訓老師。機構給家長推薦的時候都說老師是名牌大學背景，但其實大部分都只是專科畢業的。我合作過的機構不少，確實遇到過很多老師做題的正確率很低。但他們也不用備課，因爲可能只是給暑假班招的，只需要把那十幾節課講明白就行，其他專業素質過不過硬，機構並不在乎。

而且老師的教學能力之外更重要的是銷售能力，很多機構都會用續班率來考覈老師，續班獎也會發很多。所以如果你的校區特別好，續班續得好，那工資就很高。後來我兜兜轉轉換了幾家機構，有朋友說想投資一個校區就拉我入夥，然後我就被坑了，賠了20萬，打了很久的官司。因爲缺錢，我又找了一家當時薪水給得比較高的機構。試講之後我被分到了一個周邊競爭特別激烈的校區，生源還可以，我續班也做的不錯，所以剛開始工資也還行。

但第二年考覈的時候我的續班率有點兒低，不是因爲學生不想上，而是家長想下個月再交錢或者怎麼樣，但領導並不會在意原因。當時是在續班窗口期，他們要求老師必須坐班到6點才能走，沒課想早一點兒下班也不行。那會兒我經濟有困難，自己去外面兼職帶學生，我就得提前走，結果我剛一離開就有人告狀。後來因爲那一期數據不太好，總得有人背鍋，他們就跟我說你辭職吧。當時K-12機構普遍存在這個問題，一切以續班爲準，不管你別的能力有多強。

離職之後我就開始在家教平臺上接學生，也見過形形色色的孩子和家長。有個學生上着上着課掏出來一瓶酒問我喝不喝；還有個學生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考試抄得到就分高，抄不到就分低，但家長就要求我一個月必須讓孩子提高多少分。很多家長都覺得孩子很有潛力，只是老師沒有把它激發出來，他們希望花幾百塊錢達到的效果是老師能讓孩子愛上數學，這怎麼可能？還有的孩子是你都到他家門口了，他說今天有事兒不上課了，或者讓你在門口等很久，總之就是各種不尊重人吧。

還有一次是一個孩子課前犯困，我就閒聊了兩句，問他週末幹什麼了，他媽媽就投訴我，說我打聽他們家隱私。後來她又跟我說咱們跳過平臺，私下上課和付錢，我真的不敢。有的家長甚至不給孩子正兒八經地報班，在不同老師那裡蹭試聽課，你也沒有辦法。當然也會有讓我特別有成就感的孩子，比如上學期考幾十分，這學期考一百多，但這樣的孩子畢竟是少數。

今年6月我在小紅書刷到說學而思在我們這兒重新開了幾家校區，我當時心想頭還挺鐵的。那會兒“1015政策”還沒出，所以特別火，很多家長搶着去報名。但我覺得，大部分補課需求的產生都是因爲家長沒有認清楚自己的孩子到底是什麼樣兒的。他們天天讓孩子追着考重點初中，機構就會辦幾場假的考試，反正家長也不好分辨，市場真的太亂了。

我覺得現在能考進重點中學的孩子絕對是北大、清華的苗子，因爲他們現在學的比我們當年難多了，基本上六年級就已經學完了初中的知識。我帶的幾個六年級孩子基本都是家裡直接買了學位房，可能父母知道孩子水平沒那麼高。但這些孩子還要經歷分班考，就得繼續補課。以前可能做一做市面上的真題就會有不錯的成績，但現在越來越難了，甚至加了奧賽知識，而且這風氣就是從2021年開始的。

其實我帶的比較富裕的家庭已經不卷這些了，他們卷國際學校。國際學校也有小升初，但試題很簡單，甚至是數學課本上的原題。不過家長也怕孩子跟不上，說補課能學一點兒是一點兒。我覺得不管家庭條件如何，家長都不可能不在乎這個錢。如果孩子認真學還好，如果不學，考試考不好老師就很被動，我沒有那麼強大的心理素質，會很焦慮。我今年體檢查出甲狀腺有問題，這是內分泌不調導致的，我更覺得我不能幹這一行了。可能是我責任心太強了吧，我覺得要麼就不帶，帶了就一定要看到他有提升，但有的老師就不會在意這些事。

圖源：Unsplash

我現在接學生基本上都是轉介紹的，慢慢篩選吧。我也會接機構和工作室的課，“1015政策”施行之後，合作的機構接到通知說有檢查就停過兩次課，自己帶的家教目前沒什麼影響。現在這些家長還好，不過肯定還是會有顧慮。每個老師都會擔心，即使是和你特別熟的家長你也沒辦法打包票。有時候可能是鄰居看不慣你，知道你在家上課就舉報，這你也沒啥辦法。我看到過有老師正在給學生上一對一，5個警察過來查。後來聽說孩子的家長是居委會領導，那肯定是平時得罪人了。

現在我直接讓家長付現金，也算是給他們提個醒，意思是你不要舉報我。老師真的很難，比如小升初階段，家長都想讓孩子考個好初中，如果最後沒考好把你舉報了咋辦？我在羣裡已經看到有的家長覺得老師教得不好，政策剛一出臺就立馬把老師舉報了。舉報這個事對家長來說沒什麼損失，只對學生有影響，目前這種家長還比較少，但以後的事也不好說。

現在我身邊很多老師，包括我自己都不太想幹了，幹也幹不長。我不想再幹國家不支持的行業了，反正我不想違法。有朋友跟我說，現在補課需求那麼多，你爲什麼會不想幹呢？他覺得有錢賺你就幹，但我覺得我賺的錢不夠我承擔這種風險。不過那些能賺很多錢的老師應該還是會繼續幹的吧，因爲罰款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

我覺得國家現在這個思路挺對的，有些學生真的不學，或者他沒有那個資質，家長花那麼多錢硬是給送進大學有什麼用？最後還是找不到工作。總有人得去幹藍領的活兒吧？不可能每個人都去坐辦公室。我認識一個人之前是做K-12的，那會兒一年能賺幾百萬，他現在在做中職升學，也特別火。

我可能就是走錯路了吧，上大學時候讀的專業現在就已經沒了，我報志願那會兒要是有張雪峰老師這樣的人就好了。如果當年直接考師範，畢業後進學校當老師也比現在好啊。我現在去小學面試也不行，沒有碩士學歷進不去。其實就算進到學校裡也不保險，因爲很多老師都沒有編制了。而且生育率這麼低，我覺得這條路行不通了。我老公也說，隨便乾點兒別的啥都比這個要好。

我想明年春天之後去外面看看，我現在每天都看新聞聯播，當下的風口是大數據、新能源，那我就看看這些行業有沒有機會吧。我也在考慮生孩子了，畢竟我是一個已婚未育的大齡女青年，在就業市場上誰要你啊，而且再過幾年就35歲了。如果未來幾個月我能找到一個特別好的工作，那我就去上班，就再晚一點兒生孩子。但如果前途一直不明朗，那我就先將就着把孩子生了。現在說明年的事也不好說，哪怕是下個月的事都說不準，只是有這樣一個計劃。如果能有一個很好的機會讓我脫離這個行業，那我肯定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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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芥末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