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宮
插圖/南君
林佳樺
牠全身約手掌長,上有淺棕、琥珀色橫線間雜,頭部中央一圈白膚,粉色腹部薄得近乎透明,頭頂有雙大而凸、且有眼瞼覆蓋的眼睛,兩眼間散佈銀青斑點,瞳孔晶亮地直盯某處;眼球表面有層薄膜,彷彿戴着隱形眼鏡。牠和我小時看過的膚色壁虎迥異,我好奇撫摸,微涼的背部有顆顆凸起疣狀物,像斯伯丁籃球表面的外凸圓粒;細薄指爪搭上我的手掌,沒有蹼的牠,沒有辦法攀爬光滑牆面。
牠待在長扁形塑膠盒中,盒底鋪滿模擬野外生長環境的棕紅色赤玉土,土粒前方有一小水碟,牠不疾不徐地爬到碟緣,伸舌舔水,伏在土上,肚子微脹微縮。
原本想念獸醫系的丈夫,是一本行走的動物百科全書,他如數家珍地介紹守宮是代表安穩守家,俗稱壁虎,諧音「庇護、必福」,此禮物代表他守護家的心意。
我們三個,一起搬入了新房。新房在市區往快速道路的巷內,婆家在隔壁巷弄,腳程只需兩分鐘。
守宮飼養盒放置在書房。牠是變溫動物,我得在盒外鋪一長條保溫帶,讓守宮在溫、涼二區間,自行找尋適合的溫度。工作告一段落,我會蹲坐在地,探望盒中的牠,牠常睜眼這望那瞧,四隻薄爪踮在土粒上靜止不動,定格畫面有時持續兩、三個小時,彷彿牠的靜默比靜默更久。
丈夫工作繁忙,常加班到晚上九點,家中多半隻有我獨處,餵食工作便落在我身上。守宮是夜行性動物,傍晚時,牠已蓄好電池這走那爬,正是餵食良機
。牠每隔兩天進食一次,我由最初尖
叫着用鑷子夾取牠的食物蟋蟀,到一個月後,可以徒手撈蟲。守宮晶亮的棕色眼珠聚焦在夾子上活蹦亂跳的蟋蟀,昂起與身軀等長的尾巴左右顫動,接着「喀滋」一聲,從容啄食。
餵食守宮,是我下班後疲累身體紓壓的出口,但我常得匆忙地夾起蟋蟀,朝牠口中猛塞,再急忙地應婆婆之邀過去吃飯。之前久久纔回去探視公婆,被叨唸沒把夫家當自己人。同事欣羨我不用洗手做羹湯,出門前,我垮着嘴角望向守宮,內心有外人不知的苦處;牠總以凝視回覆,一副牠懂得的樣子。
婆婆的廚藝媲美總鋪師,她融合「重鹽色深」的徽菜,及「長時煨燉燜熬」的浙菜,重現江南奢華美饌;爐上永遠有一隻深鍋,用老而不腥的金華火腿及雞骨豬骨熬的高湯,尋常便飯至少也是八大盤菜色,每餐必花三小時以上烹煮。她親自示範料理步驟,說多看多學自然就會。薑絲蔥段肉丁蘿蔔塊,刀工不同,若我不慎切錯,得重新再來;冷盤涼筍的沙拉醬擠法,細如絲線,不可有毫釐之差;我拿刀揮鏟,總有對眼睛監視,芒刺地扎着我的背,這才知夫家幾乎每月一宴,身爲富貴之家的婆婆,賓客來訪時大宴小酌,她是易如反掌,卻苦了來自鄉下、只會料理簡單菜色的我。
回家後,已無精神準備翌日工作。我常對飼養盒發呆,心想,如果人類不重口腹之慾,飲食如守宮般簡單,不知可省下多少時間?有時,我會對着守宮唸誦婆家祖傳料理筆記——冷盤烤麩要先炸後滷,紅燒鯽魚用青蔥、鎮江醋及醬油文火烹燒……守宮則狀似無聊地盯着我。
到婆家兩分鐘的路程,我常走成十分鐘,我總邊走邊思索如何接住婆婆丟來的變化球。有次我忐忑地端出黃魚燒豆腐,婆婆睇一眼說,外觀七分像,但不入味,然後將這道菜倒入鍋中重新烹調。
那晚我真切嚐到的是沮喪。回家後我和丈夫爭吵,他希望我不要逃避和婆婆相處,說他母親講話直接但無惡意,我則抱怨壓力大,人媳、職場,難以兼顧。吵架後再冷戰,是新婚初期的相處模式,守宮常從盒裡靜靜地望着我們。新房白天是空無一人的冷清,晚上充滿煙硝,全新的傢俱,籠罩在舊話重「吵」的凝重氛圍中。尚屬蜜月期的我們,磨合成了磨擦,相處的渣滓越來越多,愛情已沒那麼純粹。我勸丈夫搬到離婆家較遠的地方,遠距更能延續情感,然丈夫想克盡孝道,加上積蓄無多,只得作罷。生活壓力也讓我求子之路不順,得了輕微憂鬱;當與丈夫討論想申請留職停薪,回孃家休養身體時,我發現多艱的求子路,竟然照進了光,我的腹中有個悄悄降臨的生命了。婚姻生活像離了弦的箭,只能前行。我常傾訴心事的對象,是一隻不會人語的爬蟲,我告訴守宮,家中要添加第四位成員了,牠日日聽我誦讀食譜、旁聽我和丈夫爭執,聆聽我即將爲人母的喜懼與對生活的抱怨,陪我聽紓壓的韋瓦第《四季》。結婚四個月,我好似歷經春夏秋冬。
只有週末,與丈夫帶着守宮前往大龍峒附近的爬蟲店採買蟋蟀,請老闆檢查守宮身體狀況,再沿着民族西路轉中山北路二段到馬偕醫院產檢,白天不用回婆家,才爲彼此冷凝氣氛注入點溫度。我問老闆,爲何守宮原本兩天可以吃四隻蟋蟀,最近食量卻減半?老闆說,夜行性的豹紋守宮需要暗靜之地,白天幾乎會伏在盒內較爲陰暗處,牠雖是冷血變溫動物,但體溫不是冷的,是藉由外界冷熱來回調節,維持自己能適應的溫度,食慾不佳,是牠還需要一段時間適應新環境。
「妳不也一樣,還沒適應我家。」
我瞪視丈夫一眼,惱怒他話語中的刺,但想及好不容易出來散心,心情又開了些。
提着飼養盒、鈣粉和蟋蟀,我們往東穿越承德路再一路向南走。爲了讓情感加溫,我們走着婚前一同挑選婚紗的街道。坐落於民權東路與中山北二段轉角的英式建築,櫥窗展示緞面布料、皇冠頭飾,仿黛安娜王妃的高雅王室風,那是我差點付了訂金的西敏手工婚紗。往前幾百公尺,是丈夫喜歡的前衛時尚風格、標榜量身訂做婚紗的林莉工作坊;接着佇足在曾爲許多名人拍攝照片的青樺攝影前,我們曾約定結婚週年要來此合影。我飼養的守宮原本在休息,許是到了傍晚,店家夢幻燈光一照,守宮在盒裡急走,狀似興奮;牠的喜悅也感染了我,婚紗櫥窗裡蕾絲雪紡紗裙上縫繡奢華亮片,暫時讓我忘了平日的不快,告訴自己未來日子也能純白如童話。最後到了馬偕醫院,超音波中的生命,總能讓我暫忘生活舊滓。
這一路頗遠,我和丈夫靜靜地攜手走着,平靜,得在平常裡汲取,這是我婚後的初悟。街燈亮起時,燈光隱身在馬路兩側的青綠樟樹與楓葉後,讓我誤以爲是浪漫月光,守宮是這一刻恬靜的見證者。但,回到家,瑣事壓力與爭執一來,共同走的路再度岔開。
有天,在馬偕醫院附近挑選孕婦用品,店員逗弄着守宮,我試穿孕婦裝,沉浸在即將爲人母的喜悅中,忽然婆婆來電,我忘記要回婆家學習她的祖傳牛肉麪了。這道菜,我已煮了四、五次,先用牛大骨熬湯,再用蔥薑蒜爆炒牛肉,倒入液態與膏狀兩種醬油,加入大量牛蕃茄、紅蘿蔔帶出肉湯的鮮甜,放入的滷包,一有味道飄出隨即撈起,以免提味的中藥搶了肉味,我每個細節都顧到了,但味道總差那麼一毫。
匆匆回家後,我急速餵食守宮,飼養盒一放,快速趕到婆家。因爲我的忘性及遲到,全家氣氛冷凝,我以沉默迴應斥責,桌上菜色豐盛一如往常,我一味埋首扒飯,那天原本約好學習的料理,因而暫緩。
回家後,委屈與疲累,讓我和丈夫都懶得開口。正要夾蟲餵食守宮,驚覺守宮不見了。想來,我太相信沒有蹼的牠無法爬出盒外,因而忘了闔上蓋子。我忽略鋪在光滑盒壁上的毛巾,這讓牠有了攀爬的支撐點。
我慌張地正想喚丈夫一起找尋,他驚呼一聲,從桌角旁拿出黏性極強的蟑螂屋,黏膠紙板上黏住的,正是我以爲消失的守宮。牠瞪大眼,驚恐地喘氣,肚子一鼓一縮。
緊急打電話詢問爬蟲店,老闆要我們先在守宮身上倒層沙拉油,油可以稀釋膠的黏性,倘若膠板黏性太強,守宮也許有性命之憂。此際,心中對婚姻生活積累的怨與屈,彷彿變輕了,我們共同苦思解救良方。我用棉花棒沾油,輕拭守宮因沾上黏膠而無法張開的嘴,牠的大眼望着我,祈憐哀求,腹肚因貼在紙板上,明顯地起伏。
第二天上班前,我在牠身上擦水保溼;下班後,帶着牠搭計程車急衝爬蟲店。老闆用剪刀修剪膠板,板子只留下守宮四肢、尾巴與下腹黏着的部分,再用鐵尺剷起牠身下黏液,從尾巴處倒入嬰兒油,正要用棉花棒慢慢撩起四肢,牠的爪子及腹部太細嫩,些微皮膚竟黏在膠板上。這天守宮靜靜地伏着,狀似妥協,我輕撫牠的頭,透過我的掌心給牠溫暖。
隔天,我遵照老闆叮囑,打開蓋子,讓黏膠揮發、變淡,並持續在守宮身上倒油,輕剝牠四爪及尾巴上的膠液。第四天,牠的前肢靠着油的潤滑,已可離開膠板,但仍不能行動自如。
接下來的上班日,我焦灼地輔導班上特殊學生的情緒、爲愛子心切的家長說明升學問題、在上課、閱卷、批改作業之間奔忙,下班後定時向公婆問安,學習廚藝,回家幫守宮剝除黏膠,如緊繃弓弦的心情終於溘然而斷。我和丈夫隱然怪罪對方未照顧好守宮,只是都未明說,接着大吵婆家給予的壓力及生活瑣事,但思及腹中胎兒、結婚誓言……,曾經嚮往的婚姻,已變得讓我迷惘。
我和丈夫多日未交談,除了爭執是否爲守宮另覓飼主,及討論如何剝除守宮身上的黏膠。我隱約察覺往昔彼此的忍讓包容及某些無以名狀的感情,也剝落了一些。一週後,守宮只剩尾巴末端還有點黏膠,氣力耗盡的牠,四肢指爪靜靜地定在膠板上。
我們將守宮託付給爬蟲店老闆,請他幫忙物色新飼主,象徵庇護的守宮竟受此重傷,我總愧疚。送走牠的那天,心空蕩懸浮,只能胡亂摺疊剛買的嬰兒紗布衣打發時間。
週末,我和丈夫沿着散步老路,到店裡探望守宮。牠仍記得我,臉摩娑着我的手掌,重溫彼此共享的親暱。之後我因孕吐嚴重,無暇探望牠,有段時間在醫院安胎。有天,爬蟲店老闆來電通知已有新飼主,且守宮已脫完皮,體型變大,肌膚色澤與之前稍有不同。我拜託老闆保存守宮褪下的皮,出院後過去拿,老闆說:「皮怎麼可能留下?守宮會吃舊皮啊。」
出院那天,我換上孕婦裝,瞥見鏡中微腫的自己,纔多久時間,身形已略顯陌生。我輕撫下腹,細微胎動從拇指顫過掌心;肚皮反過來觸摸我的手,我讓肚皮摸着,時快時緩,彷彿一筆一劃,在我的掌心描孩子未來的模樣。
個人簡介
1974年生,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散文獎、時報散文獎。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做任何事,常走在繞的路上,一遇打擊便退縮,幸賴阿盛老師的精神喊話,指引了一道光。當我縮在殼內時,也謝謝曹麗娟、陳斐雯兩位老師遞過來的手。
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
得獎感言
謝謝生命中如貴人般的阿盛老師,一度,我害怕書寫灰色過往,老師說,勇敢下筆就好;有時對書寫人性感到恐懼、不知能否再持筆時,老師一個字:「能」,定心丸般,讓我再度緩緩前行。
謝謝曹麗娟老師、陳斐雯老師給予很多書寫養分;謝謝袁瓊瓊老師教導觀看生命的流向;謝謝吳鈞堯老師,是首位大膽地錄用拙作的幼獅前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