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美國夢:美利堅民族主義崩壞逆流

一代又一代的移民懷抱着美國夢,前仆後繼來到新大陸加入建構國族的大歷史。圖爲象徵美國移民文化的油畫《美國哥德式》(American Gothic)仿作雕像。 圖/美聯社

近來,美國前總統小布希及資深參議員麥肯,相繼在公共場合裡,以不點名方式強烈抨擊川普政府。小布希批評,美國日益嚴重的經濟、政治及國安危機,已因自我封閉的傾向而更加惡化。麥肯則疾言,政府在國際社會拒絕承擔領導責任,堅持着「不成熟、以假亂真的民族主義」(half-baked and spurious nationalism)是不愛國的,將使美國人被掃入歷史的灰燼。

共和黨茶壺內的風暴愈演愈烈,保守派間的歧見圍繞在川普所引領的民粹民族主義爲國家帶來的衝擊。然而,僅在一年前,川普的當選對於保守派而言,似乎是一件毋庸置疑的喜訊。

▌美利堅民族主義復興?

2016年11月18日,美國總統大選結束後第十天,老牌保守派刊物《國家評論》(National Review)刊出一篇名爲〈美利堅民族主義復興〉(The Return of American Nationalism)的評論。該文認爲,川普的當選已開啓美國政治新頁,新政治植基於愛國主義及國家利益,不僅符合美國精神,也與美國保守主義傳統一脈相承;並預期川普喚回的美利堅民族主義,將大幅影響移民政策及外交政策,爲美國找回「合衆爲一,而非多元分歧」(Unum, not pluribus)的公民政治。

共和黨茶壺內的風暴愈演愈烈,保守派間的歧見圍繞在川普所引領的民粹民族主義爲國家帶來的衝擊。 圖/歐新社

川普沒有讓《國家評論》失望。就任不滿一年,他已爲美國政治帶來翻天覆地的改變。雖然尚未兌現美墨邊界築牆的政見,川普政府已針對特定國家頒佈旅遊禁令、停止接納難民;也終止歐巴馬的「童年入境暫緩遣返」計劃(Deferred Action for Childhood Arrivals, DACA),剝奪境內非法移民過去受保障的權益。

2017年9月,川普首度在聯合國大會發表演說, 短短42分鐘的演講提及「國家主權」高達20次。川普強調,他主政的美國將是「美國優先」,而世界各國(包括中國、俄羅斯、伊朗、北韓在內)領袖,也應該以自己的國家利益爲優先。

川普新政使共和黨、乃至全世界開始質疑《國家評論》的論點。從移民問題到外交政策,以保護美國人爲名、卻將美國推向本土主義及孤立主義,難道真是美利堅民族主義的展現、美國精神的表徵?

川普政府停止接納難民,也終止歐巴馬的「童年入境暫緩遣返」計劃(DACA),剝奪境內非法移民過去受保障的權益。 圖/路透社

▌具有美國特色的公民民族主義

不同於其他地區的民族主義,美利堅民族主義的基礎並非種族血緣,而是對於一套價值體系及其所建構的政經社制度的信仰:以自治、機會平等、言論自由、進步主義爲核心價值,建構出崇尚民主、自由、法治及個人權利的制度。套用老羅斯福的話:

美國主義是精神、信念及決心的問題,而不是宗派或出生地的問題。

在美國的歷史脈絡裡,Nationalism一詞譯爲「國族主義」也許較爲貼切。畢竟,以包容及擴大民主基礎爲特色的美利堅民族主義,總是在歷史關鍵時刻發揮國族建構的重要作用。

建國初期,鑑於各州組成的聯邦鬆散而不團結,美國憲法在制度設計上儘可能容納各州的利益,凝聚國家認同。出身寒微的傑克遜總統促成草根政治,強大的民主動員力爲國家重大公共建設奠定基礎。林肯不僅拯救美國免於分裂,更留下最重要的政治遺產第14條憲法修正案:種族及社會階級不再是決定美國公民資格的因素。

內戰後的鍍金時代,美國工商業繁榮發展,更得力於數以百萬計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紐約港邊的自由女神及埃利斯島,見證着一代又一代的移民懷抱着美國夢,前仆後繼來到新大陸加入建構國族的大歷史。

自老羅斯福開始,美國正式躍上世界舞臺。兩次世界大戰除了加速美國經濟繁榮,也加速各族裔融合,畢竟戰時前線及後方的人力需求無法再區分膚色。冷戰背景下,二十世紀的美國政府無論哪一黨執政,以民主自由做爲普世價值的信念,都是外交政策的宗旨。

老羅斯福:「美國主義是精神、信念及決心的問題,而不是宗派或出生地的問題。」 圖/美聯社

兩百多年來的歷史進程裡,美利堅民族主義當然也有其陰暗面。被寫入憲法、差點讓國家分裂的奴隸制,便是美國花了一百多年才從形式上剝除的羈絆;即便如此,種族矛盾至今仍然存在於社會。美國向大西部擴張的過程中,更是充滿印地安人的血與淚;1882年國會通過禁止華人移工的排華法案,直到2012年國會才爲此正式道歉;二戰期間對於日裔移民的仇視及非法拘留,更是美國憲政史上不名譽的一頁。

在歷史浪潮裡,逆流也許會留下印記,但終究是曇花一現,美國也始終不忘從歷史的不名譽中汲取教訓。

川普雖以傑克遜總統自許,但美國史上與川普主義最相似的,其實是1850年代的「一無所知運動」(Know nothing)。基於對愛爾蘭移民及天主教勢力的恐懼,新教徒爲首的「一無所知」黨人以本土、愛國的民粹主義爲號召,成立「美國黨」,在北方實施一系列清教徒式的「改革措施」,剝奪新移民的財產權及教育權,甚至強制他們讀新教版本的聖經。到了1860年代,逐漸升溫的蓄奴問題引發內部矛盾,取代對於外來勢力的恐懼感,「一無所知」黨人很快地銷聲匿跡,淹沒在歷史洪流中。

美國是移民的國家,更因移民而不斷壯大。綜觀歷史,所謂美利堅民族主義,毋寧是一個不斷進步的包容過程,以理念吸納並凝聚各個族羣、不斷擴大民主政治的基礎,讓更多人得以追求美國夢的同時,也讓這個國家獲得更多養分,走向世界。

新教徒爲首的「一無所知」黨人以本土、愛國的民粹主義爲號召,在北方實施一系列清教徒式的「改革措施」,剝奪新移民的財產權及教育權。 圖/維基共享

▌川普主義的主要成因:主流政治失能

事實上,川普現象無法單純歸因於民族主義,主流政治失能毋寧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哈佛大學及紐約大學學者在2016年的研究,使用1996、2004及2012年的調查資料,將美國人的民族主義分爲四種類型:

研究發現,四種類型中人數最多的是限制型民族主義者。而且,強烈支持民主黨的人中有45%、中間選民有46%認同限制型民族主義,相較於支持共和黨的人有38%、強烈支持共和黨傾向者只有17%。支持共和黨的人中,較年長者及高教育程度者多半是堅定型民族主義者;高收入及大學畢業學歷者傾向信條型民族主義。此外,限制型民族主義者多半沒有大學學歷。族裔上,研究對象中有68%的非裔美國人是限制型民族主義者。地域上,限制型民族主義在中西部最盛。

這個研究結果與一般分析川普當選的說法十分吻合。川普當選的重要推手,是一羣對國家政經社制度抱持悲觀心理的人,這批人主要是學歷不高的少數族裔、在政經社地位並無優勢,且多數是民主黨支持者。他們將自己對於國家的失望歸咎於外來者,產生排外心理,寄望川普能夠將美國還給美國人。某種意義來說,川普主義確實爲這羣不受主流利益結構眷顧的人發聲,他們認爲自己即便在民主黨執政時也未獲得主流政治的照顧。但對於構成共和黨主力的保守派菁英來說,因川普而掀起的茶壺內的風暴,反而成爲難以承受之重。

限制型民族主義者將自己對於國家的失望歸咎於外來者,產生排外心理,寄望川普能夠將美國還給美國人。 圖/美聯社

▌保守派難以承受之重:川普主義及另類右派

歷來,保守派內部確實有個哲學戰場:舊保守主義與新保守主義的角力,前者承繼建國初期的小政府傳統,對外採取不干預主義,後者延續二十世紀以來的國際主義,自認有責任將民主自由推廣至世界每一個角落(例如小布希與麥肯)。

然而,這兩派有一個共通點:保守美國憲法的古典自由主義精神、捍衛以此爲基礎的政經社制度,對於國家懷抱極高自信心與光榮感,表現樂觀主義的精神。

新舊保守主義曾經在雷根手上結合,爲保守派創造二十年的政治榮景,直到911事件之後,小布希讓新保守主義坐大而失控,再度造成保守派內部分裂。當舊保守主義已然過氣、新保守主義又欲振乏力,另類右派趁勢結合川普主義,披上保守派外衣、綁架共和黨,端出以美國爲名、卻絲毫不美國的新政治。

事實上,在真正堅守美國政治傳統的保守派眼裡,川普主義與美國精神毫不相容。帶有激進社會主義色彩、以保護主義爲號召的川普主義,與法西斯色彩、同樣反體制的另類右派結合,所形成的民粹激進政治,是對於美國傳統價值與制度的不信任與悲觀主義,背後動力是反對以美國傳統爲基礎的主流政治。

在政治哲學的光譜上,這波「新右派」其實更接近1960年代的新左派。也難怪川普的花花公子風格絲毫不像典型保守派政治人物,而他在選戰時的話術更總是與民主黨激進派桑德斯殊途同歸(一個有趣的事實:川普曾公開表示,他認爲自己或許是民主黨人)。

美利堅民族主義的前途,非但將決定這個世界第一強國的命運,更將持續牽動國際政治的權力消長。川普主義究竟只是異數,或將永遠改變美國政治?端視美國主流政治能否使人民重拾信心,向全世界再度敞開美國夢的大門。

美國主流政治能否使人民重拾信心、向全世界再度敞開美國夢的大門? 圖/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