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一腔怨恨,一生榮光──八百壯士和楊惠敏的結局之5(楊渡)

1975年中影拍攝「八百壯士」影片時,抗戰期間在上海向四行倉庫孤軍獻旗的女童軍楊惠敏憶述當時的情形,飾演國軍的演員細心聽講。(邱維國攝)

失望至極的楊惠敏回到家鄉,卻看到更悲痛的事。

她的弟弟被姐姐的愛國壯舉感動,也去從軍,爲國犧牲。她的父親因爲女兒在黑獄、獨子戰死,竟鬱鬱而終。只剩下年邁的母親,裹過小腳的老太太,和外孫女住在鎮江鄉下。楊惠敏哭倒在地,不知一切苦難所爲何來?

她在家鄉住了半年,毫無出路,只感到前程茫茫。她覺得,此生從一個爽朗正直的熱血愛國青年,一個受敬重的八百壯士獻旗童子軍,可以出國留學開創前程的少女,卻淪落到黑牢死獄,沉冤莫白,一切都被胡蝶給毀了。失望至極的她聽到朋友給她一個訊息說,剛光復不久的臺灣有一個教書的工作機會,要不要去應徵?帶着遠離家鄉,離開傷心地的期望,楊惠敏在1947年來到臺灣。在臺北女子師範學校、金甌女中擔任體育和童子軍課的教員。

一個人在臺灣的她,有一些學校女伴一起聚會。她們看到她的名字,瞭解她的身世,卻見她鬱郁孤獨,深表同情,就找她一起聚餐。有一次,他們要去臺大一位體育教授朱重明家聚餐,便邀她一起去。席間有人談起楊惠敏那離奇的遭遇,到現在還常常半夜做惡夢,哭着驚醒,夢見自己在渣滓洞被刑求,很可憐,在臺也無人照顧。

朱重明後來對她說:「如果妳願意,不嫌我們年紀差很多,就嫁給我吧,我可以保護妳。」

朱重明生於1887年,早年跟着陳英士參加同盟會,在秋瑾被殺後,陳英士派他去暗殺接替的巡撫,隨即搭船流亡日本。當時日本對同盟會採取庇護政策,因此並不需要簽證。朱重明在日本學習體育、軍事,希望強身報國,辛亥革命成功以後,陳英士擔任上海市長,他做了郵電局長。

抗戰時到重慶教體育。當時體育在中國還是一門新興的學科。

1945年抗戰勝利,臺灣光復後,由於殖民地時代臺灣的體育課目只有日本人才能教,因此需要大量臺籍體育教師。朱重明於是受邀來臺灣,進入臺大,負責安排課程,儘快培養體育教師。因爲臺灣有太多中小學有此需要,因此他的使命是儘快培養3000名體育老師。

也因朱重明在體育界的輩分高,所以他會邀請年輕輩的體育老師在他家聚餐。才得以結識楊惠敏。然而他們終究差了33歲,他怕楊惠敏不願意。

此時,受盡苦難的楊惠敏只求有一個安全、安穩、可靠的人可以依賴,何況她也已28歲,在當時算是高齡未婚的女子,因此很快就同意了。兩個人雖然有年齡差距,但楊惠敏在渣滓洞被折磨了3年半,出來時,一臉滄桑,看起來竟比實際年齡老了10歲。

壯年時期的楊惠敏與長子。(圖:楊渡提供)

結婚後,楊惠敏依照當時習俗,搬過來住溫州街的臺大宿舍,也辭去工作。朱重明希望她擺脫舊日陰霾,重新開始,因此幫她改名爲楊希賢。就只希望她當一個賢慧女子,不再做那衝鋒陷陣的女俠。

他們的家在溫州街18巷,隔壁住着臺靜農,對面是殷海光、彭明敏。家的院子不小,楊惠敏勤勞,想貼補家用,就把房子後面的小房間租給學生,自己還在院子的圍牆邊隔了一塊地,用來養雞。每天早晨,爲了消除雞糞的味道,她會穿着長筒雨靴,用水龍頭沖洗。就有一次,她剛洗完雞舍,沒來得及換鞋,就去兒子的小學送中午的便當。那時還沒有營養午餐,學生的便當都得自己帶。當她送到教室時,朱復轟的同學都笑問他:「你媽媽怎麼了?天氣這麼熱,又沒下雨,怎麼穿着雨靴?」害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朱復轟一直覺得,媽媽只是一個鎮江鄉下來的孩子,祖父本來鄉下農民,因緣湊巧,救了一個跌落在鄉間小路上的牧師,牧師爲了報答,介紹他的女兒去讀剛剛創辦的教會小學,畢業後繼續念中學,因爲沒有考上大學,在上海工作,卻不料碰上八一三淞滬會戰,最後成爲四行倉庫獻旗的英雄。然而,在媽媽的本性裡,總是有那麼一種鄉下人的耿直和土氣,像泥土一般厚實,非如此不可的堅持。碰到那奸巧詭計,她除了自己恨得心中鬱結暗黑了一大片,竟毫無辦法。就這樣把恨意吞在心裡。

那時還沒有憂鬱症的概念,朱重明只知道她很不快樂,半夜常常被惡夢驚醒,哭呀哭個不停,在黑暗中,就那樣坐着,看着幽暗的天色,直到天亮。1949年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朱復圭,1953年生下第二個孩子朱復轟的時候,朱重明已經67歲了。

中年時期的楊惠敏與先生和兒子。(圖:楊渡提供)

童年的時候,朱復轟常常看見母親獨坐在幽暗的一角,默默流淚。她的眼窩也深深鎖着一層霧一般的憂傷。有時她會突然發怒,大聲罵人,卻又不知爲了什麼,自己又沉鬱下去,默不作聲。有一次父親只說了一句「菜怎麼有點鹹」,母親就把所有菜都倒入垃圾桶。父親怕爭執,常躲在學校研究室。而他和哥哥只能靠着父親請來的保姆照顧生活起居。有時,母親發病的時候,朱復轟會怕得爬到家後面的大樹上,躲在那裡,直到母親不再生氣。

後來,朱重明認爲這樣也不是辦法,於是鼓勵她把這一段歷史寫下來。楊惠敏在書寫中,一點一滴,找回當年那些記憶的細節,四行倉庫的橋邊,英軍協助的溫暖,炮火紛飛的爆炸,槍林彈雨的冒險,苦難流亡的勇敢,美國之行的風光,各國政要接見的榮光。那些被幽暗壓抑的記憶,逐一歸來。她彷彿在寫作中,找回那個熱血愛國、奮不顧身的女童子軍,那個被關押在渣滓洞的黑牢裡,等待拯救的楊惠敏,更找回那勇敢俠情的本性。

她彷彿透過寫作,把自己一生的冤屈,一腔的怨恨,一生的榮光,一次訴說。

1969年,《八百壯士與我》一書出版了。雖然沒有引起太多注意,但她把書送給了孫元良,以及當年參加過抗日的老朋友。這一段記憶,仍鼓舞着人心。

1969年,83歲的朱重明從臺大退休,隔年就過世了。

1971年,由於外交失利、失去聯合國代表權,臺灣興起一陣愛國宣傳片的電影熱潮。先是《英烈千秋》繼之《八百壯士》。

《八百壯士》籌拍之初,導演丁善璽知道楊惠敏故事,其人也在臺灣,非常興奮的前來請教。楊惠敏也非常高興,和導演、劇組熱切交流,說着當時的場景細節和許多人的事蹟。當她看到導演要林青霞遊過蘇州河,將國旗送進四行倉庫,忍不住糾正說:「不是這樣啊,當時我是用爬過去的,在鐵絲網下面爬的。出來纔是游水的。」然而丁善璽說:「妳就別管那麼多,電影就是要有戲劇性。妳那樣拍不好看。反正送國旗就對了。」最後她只好將歷史原貌說說就算了。

1976年10月5日「八百壯士」影片在香港上映,中影爲加強宣傳,特由飾演當年女童軍楊惠敏的女主角林青霞(右)和楊惠敏穿了童軍服赴港。兩人在機場留影。(姚琢奇攝)

電影出來後,造成非常大的轟動,宣傳的時候,找了她和林青霞合照。後來蔣經國還在陽明山中山樓舉辦電影放映會,邀請她去出席。電影放映到中間,銀幕上的楊惠敏獻了旗,謝晉元用兩根竹杆接起來,把國旗升上去的時候,響起雄壯的歌聲。此時臺下的楊惠敏竟激動得不能自已,突然站起來大喊:「立正!敬禮!」自己還舉手行童子軍禮。

電影院裡,觀衆都驚呆了,不知如何反應。此時,蔣經國竟然跟着站了起來,挺直了身體。蔣經國一站起來,旁邊沒有人坐得住了,一起站了起來。直到那激情的一幕結束。

那個激情熱血、慷慨激昂的楊惠敏回來了。

書的寫作,電影的放映,讓楊惠敏終於擺脫憂鬱症,重回人間。此時她已經白髮蒼蒼,雖然只是50幾歲,卻像60幾歲的老太太。但她的臉上,終於流露出開朗的笑容。她終於撐過來了,開始和老朋友聚會,開心的參加各種紀念抗戰的活動。她像年輕時候一樣,喜歡雙手叉腰,像個女漢子,接受拍照。

她依舊像個女俠,倔強自重。有一次,朱復轟想進電視公司工作,請媽媽能不能幫忙去說一聲,她毅然道:「媽媽從來不求人。」

每次受邀演講,談到往事,她總是一再說:「抗日犧牲的無名英雄有千千萬萬,我的獻旗故事,是因爲有英國BBC的報導,才能見天日,傳播到國際。在抗戰期間,還有軍民同胞死傷無數,這些人,沒有國際關懷,這些人,每個都是血淚抗戰的無名英雄。今日我們別忘了他們的犧牲和奉獻!」

1978年,她不幸中風,左腦受損,無法言語。住進榮民總醫院。生命力讓她堅持着,直到1990年,在臺北榮民過世。享年70歲。

她的棺木上,包覆着一面大大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一如她當年在四行倉庫那樣,包住她的身體,鮮紅壯烈,勇敢遠行。

(作者爲資深媒體人)

【本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