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融入高校,邊界何在

上個學期,清華大學校長李路明在課堂上與學生交流,發現大部分本科生已使用人工智能來完成作業,且完成效果更好。他問學生:在人工智能時代,學生的學習價值體現在何處?而李路明也同樣問了自己:傳授知識的老師在何處找到自身的核心定位?

如今,快速迭代的人工智能正在賦能高等教育的高質量發展,那麼融合邊界是什麼?如何完成“融”與“合”的統一?8月底,一場由清華大學主辦,牛津大學全球高教中心、北京大學教育學院、香港大學教育學院等多所高校協辦的論壇,吸引了來自全球多所高校的教育工作者。

重審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的價值、探討人工智能對大學課程教學和評價方式的改革、思考人工智能對人才培養思路的轉變……一系列的核心問題在清華園交流、爭論、碰撞。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教育助理總幹事斯特凡妮婭·賈尼尼在視頻致辭中強調的:在人工智能拓展高等教育可能性的同時,也需要釐清人工智能的邊界,看到其對教育的深遠影響。

一段學生與人工智能合作的模糊地帶

儘管人工智能早已融入學生的課堂、作業、生活,但藉助人工智能完成學業的行爲是否被允許?人工智能化的作業是否會被評優?這一系列的問題仍然未得到準確的回答。在香港教育大學助理教授駱嘉惠的觀察裡,“這背後藏着一種人工智能使用的負罪感”。

具體來說,駱嘉惠在學生作業中看到明顯標註,即學生會註明該部分使用了人工智能工具,而另一部分則重點強調原創工作的內容。還有學生向駱嘉惠詢問:“如果我使用了太多人工智能工具,那麼相較於原創工作的人,我會不會處於劣勢?”“如果使用人工智能工具,教授是否會懷疑我的思維缺乏獨立性?”

駱嘉惠敏銳地捕捉到了學生普遍存在的擔憂心理。因此,駱嘉惠認爲,高等教育系統需要構建學生與人工智能共同生活和學習的未來圖景。一方面讓學生看到人機協同工作的潛力,另一方面,也要調整對原創性工作的評價方法。

法國索邦大學計算機科學家、哲學家讓-加布裡埃爾·加納西亞給出的思考是:“作爲教育者,我們的目標是使得學生在未來世界中扮演一個角色。”他認爲,學生不僅是要成爲人工智能產品的消費者、製造者,而是要成爲能適應未來世界的公民。

從事人工智能工作長達45年,讓-加布裡埃爾·加納西亞表示,技術更迭速度太快,教育者需要幫助人們在未來職業生涯之中扮演好角色。

“談到最大的變化,我覺得未來要培養兩種人才,一種是能夠提出問題的人才,一種是能夠解決問題的人才。”武漢理工大學校長楊宗凱看到教育賽道正在發生變化,由知識傳授爲先轉變成連接開放、共享、個性、價值的教育。

曾在3所大學擔任校長,楊宗凱不斷嘗試信息技術和教育的深度融合。在他看來,“創新育人方式、辦學模式、管理體制和保障體制,纔是教育新賽道需要突破的難題。”但要完成模式的轉變,楊宗凱坦言:“這是一件非常難的事情。”

在校園裡,楊宗凱和同事們打造了學習新場景,讓學生在無人工廠、無人碼頭、智慧交通等方面展開深度學習,把人工智能督導引入課堂,協助師生完成了2000多門課程,培養學生自主學習、管理、服務等方面的能力。

倫敦大學學院知識實驗室學習分析與人工智能團隊主任、教授穆特魯·庫庫羅瓦在佈置作業上有了新的改變。他不再關注學生論文的結果,而關注學生論文的生產過程。“人工智能在分析材料上有顯著的潛力。”穆特魯·庫庫羅瓦會關注學生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潛力。

“人工智能工具本身不可能改變教育。教育系統的變革是一個社會技術生態系統問題。”穆特魯·庫庫羅瓦說。

人工智能融入校園的瓶頸何在

從印刷革命到互聯網技術革命,再到人工智能浪潮的來襲,技術更迭給教育帶來新形式、新方法、新樣態,也帶來了新思考、新挑戰。

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院長薛瀾分享了一個故事:幾年前,一位化工系教授讓學生通過郵箱向“助教”反饋學習問題,而“助教”很負責地及時解答疑惑。學期結束後,這位被學生評爲“優”等的助教揭開了神秘面紗——實爲人工智能助教。

薛瀾表示,人工智能進入校園之後,有可能推動大規模個性化教學模式的形成,彌補現有教育模式的“短板”。如搭建個性化的學習中心、形成個人學習樞紐,爲學生理解知識提供應用。

今年,清華大學公佈學校將建設100門人工智能賦能教學試點課程,爲2024級新生配備“AI成長助手”,提供24小時的學習幫助、反饋和評估;基於GPT-4的AI交互工程的產物“Brainiac Buddy”成爲北大學生的助教,協助學生建立知識庫,展開課程預習;東南大學所採用的“大學物理課程智慧AI助教系統”投入使用,幫助教師完成課程策略調整,也幫助學生搭建知識體系。

變化不止於此。薛瀾認爲,人工智能融入校園將會帶來教育模式和學校組織方式的重大變革,“人工智能作爲個性化的學習中心,其中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對此,倫敦大學教育學院教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人工智能研究中心科學期刊編輯委員會研究員韋恩·霍姆斯有着不同的看法:“人工智能或許會設計出個性化路徑,但那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性化。真正的個性化是幫助每一個學生變得更好,但人工智能還無法做到。”

韋恩·霍姆斯認爲,人工智能讓師生對事情失去了主導權,只能依據人工智能系統的設計路徑完成任務。然而人工智能系統背後存在着商業部門的複雜運作,牽涉到商業利益的複雜因素。不僅如此,“我們必須考慮學生社交的能力”。

韋恩·霍姆斯描繪了一個場景,假如30多名學生坐在有30多臺電腦的教室裡面,他們彼此之間並不交流。“學生們確實在進行個性化的學習,但這不應該是我們追求的方向。”

針對人工智能所帶來的隱憂,不少專家也提出了思考。華東師範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長、教授閻光才提出了一個疑問:“人工智能融入教育,是賦能人類的表層學習還是深度學習?”

從歷史進程來看,人類的學習成果是基於漫長歲月的經驗和知識的積累沉澱,而大模型則來自數據庫的深度學習。在這位教育工作者看來,需要研討人工智能是否能幫助人類完成深入的學習。

人工智能工具進入課堂、圖書館等不同場所,改變了教育的學習模式。但技術嵌入教育只是邁出了第一步。對此,在場的不少專家表示,新賽道剛剛開始。

楊宗凱認爲,未來校園財務管理、網絡安全、數據安全都將面臨新的改革。他表示,技術融入一定程度會遭遇瓶頸,需要完成體系化變革。“邊界在哪裡,目前還處於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

沒有標準答案的全球教育探索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高等教育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美國加州大學校長辦公室院校研究與學術規劃主任常桐善在加州大學工作多年。面對席捲而來的人工智能技術浪潮,加州大學成立了人工智能工作組,探討學習、校園治理、風險把控等方面的問題。

“他們將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的誕生,看作一次世紀性的良機,具體來說是提升大學治理效能的良機。”常桐善觀察到,美國高校開辦了不同話題的人工智能研討會,聚集專家討論,希望探索人工智能在教育領域應用的不同範式。此外,大部分高校開設人工智能通識課程,以此來提高學生的人工智能運用能力。

如何解決教學與人工智能的“融合”問題?部分美國高校給出的答案是:制定明確規則。

以明尼蘇達大學爲例,常桐善提到,該校將人工智能嵌入教學課程的程度分成了3個層次,即允許使用、有思考地使用、禁止使用。教師需要在教學大綱中明確是否允許學生使用人工智能工具,以及允許使用人工智能的範圍和要求、引導學生使用人工智能的操作方法。

不僅在教學上有明確的規則,在科研活動中也有人工智能工具使用細則。常桐善提到,部分高校對於人工智能起草論文思路、撰寫申報書、審覈科研項目上都有了明確的界限,以此幫助師生規範行爲。

“頂尖大學對新技術保持着較高的敏銳度和探索精神。”常桐善認爲,美國高校正在抓住新技術,探索大學治理的新路徑。

但目前,全球並沒有人工智能與教育融合改革的“標準答案”。美國雪城大學教育學院副院長、教授雷靜認爲,在人工智能融入教學的新賽道上,美國高校並沒有準備好應對之策。

據一項面向美國多所大學的問卷調查顯示,制定人工智能使用政策和計劃的高校仍然佔比較低,相當部分高校仍然在探索規劃思路。此外,將近一半的高校人員擔心人工智能會影響到學術公正。“但共識是,大家都覺得人工智能對於高校的教學和管理至關重要,必須行動起來應對變化。”雷靜說。

在中國,教育部發布4項行動助推人工智能賦能教育,包括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上線“AI學習”專欄、國家智慧教育公共服務平臺智能升級支持全民個性化終身學習、實施教育系統人工智能大模型應用示範行動、搭建數字教育國際交流平臺等。黨的二十大首次將“教育數字化”寫進報告,提出:“推進教育數字化,建設全民終身學習的學習型社會、學習型大國。”

未來已來。從個性化教育爭論到教學工具的設計、教學思維的轉變,人工智能“融與合”的邊界難題擺在了全球教育界的面前。如今,共識已成,難題未解,人工智能融入校園的新路探索仍在繼續……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楊潔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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