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們把股市空頭揍得滿地找牙

文 | 付一夫

1997年10月20日,星期一。

在很多香港市民眼裡,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大家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該談生意談生意,似乎與平日裡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對於香港股民來說,這一天太陽的升起卻讓他們如坐鍼氈,因爲股市馬上又要開盤了。

果不其然,又是一個“黑色星期一”,當天恆指跌了4.63%,怎料這只是一道開胃小菜。隨後恆指連跌三天,10月23日當天大跌1211點,跌幅達到10.4%;10月25日稍加緩和後,又再跌兩天,10月28日的恆指直接暴跌1438點,日跌幅深達13.7%。至此,僅僅過了7個交易日,恆指就從13473點一路狂瀉至9059點。

那時的互聯網資訊遠不如今天這般發達,人們的信息獲取途徑十分有限,港股的劇烈震盪,讓很多股民根本來不及反應,無數人的財富也因此被洗劫一空。隨着恐慌情緒的蔓延,香港樓市和匯市也繃不住了,其後果便是香港房價腰斬,民衆排隊擠兌美元,有的爲了換取現金,甚至抱着“給錢就賣”的悲壯心境……整個香港社會一片哀嚎,慘不忍睹。

面對這一切,執掌港府財政大權的曾蔭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而這也爲後面的一系列故事埋下了伏筆。據採訪他的某位記者透露,那陣子曾蔭權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個雕像,雕刻的內容大概是武士殺死類似鱷魚的動物。

而曾蔭權本人直稱,這條鱷魚,就是喬治·索羅斯。

索羅斯何許人也?

他是國際金融界赫赫有名的“金融巨鱷”,其事蹟簡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最典型的便是1992年9月16日,豪賭英鎊下跌的索羅斯看準時機,一口氣拋售了70億美元的英鎊,並買入60億美元的馬克,同時又賣掉了鉅額的德國股票,買入了大量的英國股票。緊接着,國際資本瘋狂跟進,紛紛拋售英鎊。儘管英格蘭銀行動用了高達269億美元的外匯儲備進行干預,甚至以一日內兩度升息的極致手段表示決心,但最終還是慘遭失敗,英國政府不得不宣佈退出歐洲匯率體系。這一天,被英國人稱爲“黑色星期三”。

經此一役,索羅斯聲名鵲起,據公開信息顯示,索羅斯一人動用了100億美元,並於當天從英鎊空頭交易中豪取10億美元的鉅額利潤。《經濟學家》雜誌盛讚索羅斯是“打垮了英格蘭銀行的人”。

1994年,索羅斯又瞄準了墨西哥經濟發展模式中的弊端和墨幣比索的弱點,在期權、期貨市場大規模賣空比索,致使墨西哥國家外匯儲備短時間內告罄,引發了比索大幅貶值與本國股市的一瀉千里。而翻雲覆雨的索羅斯,又再度賺得盆滿鉢滿。

索羅斯興風作浪的投機行徑,以及他囂張跋扈、殘暴無情的投機風格,令各國政府聞風喪膽,同時也對其恨之入骨,諸如“金融流氓”、“金融惡棍”、“金融魔鬼”之類的謾罵聲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索羅斯對此卻不以爲然,他在《全球資本主義危機》一書中寫下了這樣的話:

時間來到了1997年,索羅斯敏銳地發現了東南亞各國的匯率體系漏洞,於是故技重施,從大量賣空泰銖開始,迫使泰國放棄維持已久的與美元掛鉤的固定匯率而實行自由浮動匯率制,當天泰銖兌換美元的匯率下降了17%,而危機很快波及到其他實行貨幣自由兌換的東南亞國家和地區,菲律賓、印尼、馬來西亞的貨幣相繼成爲攻擊對象,這些國家的貨幣體系和股市悉數崩潰,最終引發了亞洲金融危機。但凡索羅斯所到之處,無一不是地動山搖、血雨腥風。

然而索羅斯並未滿足,因爲他還有一塊巨大的肥肉沒有吃到,那便是我國的香港。

1997年7月1日,是所有華夏兒女永生難忘的日子。

歷經百年滄桑的遊子終於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舉國上下都沉浸在振奮和喜悅當中,而整個迴歸過程的平穩順利,更是讓各界對於香港經濟社會的未來充滿信心,這充分反映在港股的走勢裡:從1997年4月開始,恆指一路上行,從12000多點直逼18000點,港交所裡排隊買新股的香港市民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更何況,當時的香港還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第六大外匯交易市場、亞洲第二大股票交易市場,並且樓市也在不斷創下新高,一片“樂觀向上的氛圍”。

可是在繁榮盛景之下,卻鮮有人注意到,一條名叫索羅斯的巨鱷與他的量子基金,正帶着大量國際炒家悄無聲息地游到了香港市場。

終於,巨鱷在10月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10月21日深夜,香港金管局接到駐美國辦事處打來的密電,稱有炒家在紐約外匯市場大量拋售港幣,涉及金額多達1000億。這一看便是索羅斯的慣用伎倆,即通過大規模拋售當地貨幣迫使其貶值,再從中謀取鉅額利潤。受此影響,港股接連大跌——本文開篇描述的內容,便是當時香港社會的真實寫照。

要知道,香港作爲國際金融中心,國際資本流動規模巨大。想要保持香港對外貿易和吸引外資的優勢,匯市匯率的穩定是至關重要的條件。國際炒家拋售出來的這麼多港幣,如果不及時應對,勢必會引發匯率貶值,其後果不堪設想。

危急關頭,時任香港金融管理局總裁任志剛最初選擇用“拉高利率,抽高息口”來應對,也就是一邊儘可能買入炒家拋售的港幣,一邊抽緊銀根,提高香港銀行借錢的利率,以此來拉高拆借成本,並打擊惡意借取港元的海外銀行。該方案在被金管局拿來對付國際炒家時曾經屢屢奏效,任總裁也因此獲得了“任一招”的外號。

但這一次,“任一招”未能成功抵擋住國際炒家們的洶涌攻勢。

隨着利率的不斷擡升,香港銀行同業市場利率一度瘋狂飆升到300%。時任財政司司長曾蔭權在媒體發佈會上表示,“維持聯繫匯率是港府首要目標,爲了這一目標而導致利息飆升,實屬無可避免”,並強調“港元目前已是處於歷史最強水平”。然而利率急速上升的另一面,卻是港股在持續承壓,股市資金被大幅度抽離,同時恐慌性拋售也不斷導致股價持續下跌,這一頹勢到了1998年也幾乎不見任何起色。

而就在山雨欲來風滿樓之際,資本市場上忽然傳來了漫天的利空消息,包括“人民幣即將貶值10%”、“內地銀行不穩定”等等,有海外基金甚至開出了1998年8月12日香港聯繫匯率脫鉤的期權,而諸如“港幣即將與美元脫鉤並貶值40%”、“恆指將跌至4000點”等傳言也隨之而來。

不用猜就知道,這是國際炒家們的妖言惑衆,擾亂軍心,其目的當然爲了其狙擊港幣創造心理條件,卑劣手段真可謂無所不用。可是本就脆弱的市場信心,根本再也經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

1998年8月13日,恆指一度下跌300點,收盤直接破掉6600點關口,危在旦夕。而以索羅斯爲首的國際炒家們,一見到港股大跌,便立即通過拋售股票和期貨來套取鉅額利潤,做空手法之兇殘,與強盜沒有任何差別。當時的華爾街甚至調侃香港股市是“自動提款機”,屬實令人髮指。

更要命的是,香港房地產價格也在持續暴跌,距離高點已腰斬有餘,部分地區房價甚至跌去了70%。很多香港人都是貸款買的房子,原來手裡價值500萬的房產現在可能連200萬都不到了,再加上高昂的貸款,一夜間變成“負資產”的人不在少數,有人因爲無法承擔鉅額的財富縮水和負債而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實在是慘不忍睹。

毫不誇張地說,香港正在經受着開埠以來最爲沉重的一次打擊,也面臨着金融發展史上的最危急的時刻。

陰雲密佈大雨滂沱之時,必須要有人站出來撐傘,這個人就是曾蔭權。

作爲港府財政大權的執掌者,曾蔭權深知,眼前的一切已經演變成一場殘酷的戰爭,萬萬不能坐以待斃。可若是選擇入市干預,不僅有悖於自己一直信奉的“自由市場”理念,而且沒有必勝的把握——要知道,當時全球對衝基金手上的總資產高達3萬億美元,其產生的槓桿作用可達30萬億美元,相當於230萬億港元,而香港1997年底的外匯儲備爲928億美元,如此懸殊的力量差距,“試問哪一個經濟體系能夠頂得住?”如果正面抗衡國際炒家,無異於是拿出全香港人的財富去殊死一搏,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在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曾蔭權還是咬着牙下定了決心,若政府再不採取行動,股市就會因爲被人操控而跌至不合理的水平、利息會持續高企、聯繫匯率不斷受壓,而經濟復甦更只會遙遙無期。

更何況,“炒家所要拿走的不單是金錢,更是香港金融制度的穩定和600萬人的信心!”

所以,這一仗必須要打,而且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於是他向時任特別行政長官董建華申請:“調用外匯儲備,政府入市干預。”

董建華批覆:“同意。”

據說,在做出政府入市干預的前一夜,曾蔭權坐在牀頭哭了:“不是爲我自己,而是怕這個決定如果錯誤了,害了香港,我怎麼向中央政府、向市民們交代?”

不過有報道稱,最終讓曾蔭權鐵了心去戰鬥的,還有另外一層原因,那就是來自北京的支持。

早在幾個月之前的1998年3月,新上任的國務院總理朱鎔基就在人大會議的記者招待會上表過態:“只要香港有需要,中央政府將不惜一切代價來維護香港的繁榮穩定,保護它的聯繫匯率制度!”而在1998年7月1日香港迴歸一週年慶祝大會上,時任國家領導人在發表講話時,特別闡述了這樣一段內容:

偉大的祖國和中央政府,從來都是香港最堅實的後盾,這一次也不例外。數據顯示,當時中國大陸的外匯儲備約1300億美元,高居全球第二位。

有了特首的批准,有了中央的支持,曾蔭權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戰鬥,平日裡喜歡戴蝴蝶型領結的他,特意選擇了紅色的領結,因爲“這是戰鬥的顏色,也是喜慶的顏色。”

他甚至立下軍令狀:

這是何其悲壯的氣魄!歷史上的很多危難關頭,總是需要這樣一些人,去承擔常人難以想象的壓力,去做出前所未有的艱難決定,去壯烈地揹負起超出個人範疇的前途命運。

不成功,便成仁。一場賭上香港命運的金融保衛戰,就此打響。

1998年8月14日,曾蔭權、任志剛等人召開新聞發佈會,正式宣佈政府入市干預股票及期貨市場。

當日,港府便首次動用鉅額外匯基金進入市場,與國際炒家形成正面對抗,效果亦是立竿見影。當天收盤,恆生指數大漲564點並收復7000點大關,漲幅8.47%,創下6年來單日漲幅之最。

港府一反以往“積極不干預”政策,給國際炒家造成了始料不及的沉重打擊。特別是有代行中央銀行職權的金融管理局直接託市干預期市股市,這在全球開放型資本市場上尚屬首次。於是,國際炒家們再度鼓動如簧之舌,藉助媒體的力量,在全球範圍內展開了一場攻擊港府的輿論大戰。

與此同時,香港各界也出現了質疑的聲音,有人認爲政府入市是“病急亂投醫”,有人認爲這一舉動“破壞了香港的自由市場形象”,還有人認爲,在東南亞整體淪陷的大背景下,香港的逆風而上等於是“把好不容易攢下的外匯儲備悉數送給國際炒家”。

當然也有支持的聲音,畢竟國際炒家的行爲已屬超越自由貿易的惡意攻擊,港府的入市抗擊無可指摘。

不過在曾蔭權眼裡,外界的說法已經不重要,因爲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要戰,就必須戰到底。

於是在8月17日至8月27日的9個交易日裡,曠世大戰繼續上演:

港府方面,依託以中銀、獲多利、和升等爲代表的多家證券,大手吸納恆生指數藍籌股,不管國際炒家們的拋盤有多瘋狂,照單全收,宛如銅牆鐵壁一般,其目標是不計成本地將期指擡高超過7500點——這是國際炒家們的平均建倉價位;

國際炒家方面,除了大肆拋售之外,還祭出了“聲東擊西”的陰招:他們於8月16日迫使俄羅斯宣佈放棄保衛盧布的行動,繼而導致8月17日美歐股市全面大跌,想要藉此來衝擊恆生指數,然而結果卻令他們大失所望,在港府的努力之下,8月18日恆指有驚無險,在收市時只微跌13點。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參戰”的券商被香港媒體稱爲“御貓”,而他們的對手又是國際金融巨鱷,因而這場戰爭又被譽爲“貓鱷大戰”。

拉鋸戰持續到了8月28日,這一天是香港8月份恆生期貨指數結算日,國際炒家們手中持有的大批期貨單子到期必須出手,如果當天股市、匯市能穩定在高位或繼續向上突破,國際炒家們將損失數億甚至10多億美元的血本,反之港府之前投入的數百億港元就等於扔進了大海。

最終對決一觸即發,不容有失!

當天上午一開盤,電視臺證券行情頻道就立即成爲了所有人關注的焦點,每個人都盯着屏幕屏住呼吸,緊張氣氛溢於言表。僅過了5分多鐘,股市的成交額就超過了30億港元。到上午收市時,成交額已經達到400億港元之巨,接近1997年8月29日創下的460億港元日成交量歷史最高紀錄。

下午開市後,國際炒家的拋售有增無減,香港方面則力接拋盤,只見屏幕上的恆指和期指宛如拔河比賽中的鉛錘,始終在7800點附近輕微地擺動,但成交量卻一路攀升。高手的對決,稍有閃失便無可挽回。所有人都屏息凝視,時間也過得前所未有的漫長。

終於隨着下午4點整的鐘聲響起,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恆指、期指、成交金額最終分別定格爲7829點、7851點、790億。

1998年8月28日,是值得載入香港金融史冊的一天,也是令衆多國際炒家無比心痛的日子。

就在這一天,港府保住了港元匯率的穩定和金融市場的秩序,並迫使部分國際炒家在高價位結算交割8月份股指期貨,鉅額虧損離場。也就在這一天,曾蔭權激動地宣佈:

而後,國際炒家們還做了一番困獸之鬥,他們意圖將8月的合約轉至9月,想與港府打持久戰。不過士氣大漲的港府立即做出決定,繼續推高股指期貨價格,“宜將剩勇追窮寇”。9月7日,香港金融管理局頒佈了外匯、證券交易和結算的新規定,使國際炒家的投機行爲大受限制,當日恆生指數飆升588點,以8076點報收。再疊加當時日元升值、東南亞金融市場趨穩等一系列因素,國際炒家的虧損進一步加劇,眼看着大勢已去,只得紛紛丟盔棄甲,狼狽而逃。

對了,順便提一句:據有關報道顯示,“金融巨鱷”索羅斯在這場激戰當中的損失金額,至少在7億至8億美元。

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了20多年,但每次重溫起這段金融史上驚心動魄、可歌可泣的經典戰役,我們總會有很多新的感觸。

比如,面對敵對勢力的惡意做空,以及資本市場的恐慌蔓延與非理性暴跌,究竟如何反擊纔是最有效的?

我的理解是,要從真金白銀和重塑信心兩個維度雙管齊下。

真金白銀方面,據有關資料顯示,當年香港政府前後共斥資1181億港元買入33只藍籌股,最終成功抵禦住了國際炒家的攻勢,贏得了這場金融保衛戰。而這1000多億的資金,在當時無疑是起到了類似於“平準基金”的作用,即在股市出現非理性的劇烈波動時,必須要真金白銀地進行逆大盤指數方向的操作,繼而起到爲股市託底並促使其止跌向上的作用,從而保護絕大多數投資者的利益。

不僅如此,在極端情況發生之時,“平準基金”的使用甚至需要不計代價、不惜規模,並且要雷厲風行、速戰速決,就像當年的香港,已屬於明牌的金融戰,面對這種局勢,倘若稍有猶豫和顧慮,便有可能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後果亦是不堪設想。

至於重塑信心方面,以曾蔭權爲代表的香港當局,其誓死一搏的氣概固然令人倍感振奮,但更具分量的無疑是中央的態度。

在回憶起這場危機時,香港金融管理局總裁陳德霖深情地說道:

另據坊間傳言,當年索羅斯通過電視看到朱鎔基這個講話時,手裡的水杯掉在了地上——這個說法的真實性雖然難以考證,但卻能映射出講話背後的強大力量。

那是一個泱泱大國的厚重與堅毅,不容半點挑釁。

說到底,我們翻閱歷史資料,撥開層層數據,無非只想證明一件事:我們偉大的祖國,任何時候都是香港乃至所有華夏兒女最堅實的後盾。儘管民族復興路上總會遇到各種挑戰,但大國崛起的浩浩蕩蕩,永遠都應該是我們的信心之源。

當然,我們也應當堅信:祖國永遠愛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母親深愛着她的每一個孩子。當孩子遇到了困難,母親絕不會放任不管,也一定會挺身而出,擺平問題,從來都不會改變。

哪怕時光更迭,歲月變遷。

謝謝讀完。

本文主要參考文獻:

1、《香港金融保衛戰》,呂萍,南風窗,1998年11月;

2、《香港金融保衛戰:港府對決索羅斯》,鄂志寰,中國經濟週刊,2019年9月;

3、《1998香港金融保衛戰》,黨政幹部文摘,200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