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冷,那麼熱:讀《跳島練習》

當書寫故鄉成爲時尚,石曉楓建議家鄉學子,要能靜心等待。(羅辛攝)

(九歌出版社提供)

在石曉楓筆下,物質皆蘊含真諦。(羅辛攝)

從小物件看大歷史,「小」顯現作者的謙卑與好奇。(羅辛攝)

散文,一向是大寫的我,是「我」看出去的世界,是「我」的聲音,在我創造的字句中,我的感受與觀點主導敘事,引領並影響讀者。然而,《跳島練習》卻從「小寫的我」開始,小寫,既是求學時代的我,又象徵着從細微處着眼,無論是從年少目光看成人和師長,還是從小物件看大歷史,「小」顯現了寫作者的謙卑與好奇,又隨時能深入細節,拓展恢宏格局,窺見生命堂奧,因此,小是王道。小寫,一點都不小,小寫的我裝得下整座島和整個時代。

在石曉楓筆下,物質皆蘊含真諦,開篇〈教堂的椅子〉最末提到撫摩教堂椅子的凹凸起伏,內心的疙疙瘩瘩也被撫平了些,同時感受溫和的情感流動:「在彼時手指的撫觸裡,我確實感受到了教堂座椅溫和而長久的等待」,等待不僅展現了包容與接納,也折射出作者看待事物的寬容眼光。此外,物件鋪開歷史,微縮信仰,〈古物〉寫老式梳妝檯如何典藏了祖母的故事;談及主臥的牀頭木質音響,石曉楓則引用尚.布希亞的觀點,將之視爲「家神」,以此回看家族關係,溫暖又莊嚴。寫母親的縫紉機,不僅帶領讀者回溯六○年代的金門婦女,和當時臺灣的產業需求,藉由細數母親輝煌的手工藝年代,也體會她憑藉縫紉的收入,獲得了支配金錢的自由。〈縫紉機〉從家連結到社會和歷史,最後收攝在母親踩踏縫紉機的聲音,既抒情,又強韌,其中隱含着女性獨立自主的觀點。

其次是少女眼中的師長,石曉楓從人性而不全然是仰望老師的視角,試圖解讀他們的姿態和內心戲,於是各科老師們從歷史場景中,以獨特的步伐面向讀者:英文老師沿街行走的高跟鞋如「一篇綿長的散文」;天真又成熟的敘事者,從音樂課女王老師的曲折轉音中,揣度着師丈如何接納老師的厭世與涼薄;從文學經典中,拼湊出歷史老師如何默默向她展示「一頁屬於他的時代史」。作者替好似從瓊瑤小說走出來的國文老師辯駁:他是高冷男神啊,於是,即使領受老師的藤條懲處而掌心疼痛,都能視之爲幸福的贈禮:「啊,多麼痛的表白,多麼熱辣的愛之狂喜,陽光裡有小塵埃快速翩躚飛舞着,映照了我彼時燒灼又炙烈的心。」啊,這句話不也道盡了很有戲的少女心嗎?高冷男神X炙熱少女心,封存了那麼冷又那麼熱的校園記憶。

接着,我們跟隨石曉楓「一步一沙漠」,回溯燥熱的九○年代,解嚴、學運、文青魂,帶來高分貝的喧囂和鼓譟,當衆人爭相拼貼出「大我」輪廓,高熱過後,心底的「小我」卻「空蕪地荒寂地與世隔絕地病態着,遠離時代,卻隱隱被時代追逐」,徘徊在時代與時代之外,漸次感受到浪漫遠颺而生活是殘酷,幸而文學、藝術、音樂如同伏流,在變動時局中,持續提供解熱方。正因擁有龐大的藝文資料庫,以及學術研究的嚴謹訓練,我特別喜愛作者細察生活物事時,能迅速從紛繁素材中理出關鍵的敘事手法,例如〈熟女生日感言〉從生日談及熟女的定位、日劇美劇的熟女形象,分享學生們送給熟女/仙女老師的生日驚喜(你要說「驚嚇」也行),從中討論熟女的研究範疇何在?性獨立與性自主也是熟女該被期待的嗎?除了身體,熟女的彩妝、衣飾也誕生新商機,作者試圖全方位地檢視熟女及其「產業」,進而從社會對她們的想像中,指出熟女揹負的包袱,最終給出鏗鏘的獨立宣言:「我討厭複製化的典型,寧願從個人經驗出發,重新爬梳自己應有的模樣。」儘管社會偏見令女性議題乾涸,文中的精彩詰問與辯證理路卻是豐沛水源,石曉楓從細微處的覺察、對既定現象的反覆辯證和革命性思路,反饋予我的是一步一清涼,長效型的保溼。

接續着對女性議題的關注,石曉楓領我們步入了「又冷又透明」的婚姻及母職,此輯迎接讀者的是劇烈的集體創傷:九二一,〈餘震〉從當天凌晨可怖的一○二秒天搖地動寫起,繼之以婚姻生活的搖撼。婚姻生活是殘酷,充滿了測驗、考試,從應答菜餚到育兒皆是範圍,即使坊間有新手媽媽教戰手冊、育兒指南,在善變的主管官面前,總顯得準備不充分,於是身兼數種角色並揹負衆多期待值之重壓,作者在家庭歡聚後的夜晚獨自推嬰兒車步入街巷,感嘆偌大的都會空間卻容不下一名母者,及其背後所拖帶的陰影,家人和社會習慣替此類製造家庭「不和諧音」的母親、妻子、媳婦貼標籤:「讀那些女性主義讀壞了」,緊接的段落充滿張力和隱喻,讀來不禁戰慄:

被堆置於客廳一角的書架在重擊中匡啷解體,美杜莎的笑聲迴盪於荒寂室內,寫給年輕女性主義者的信散落一地,自己的房間從來就是神話,何處是女兒家則在角落哀嚎,戀人絮語已支離破碎,還有什麼解讀愛情瓊瑤王國抓起頭髮要飛天紛紛失效,女性主義經典無法解釋我在親子關係婚姻生活裡所面臨的掙扎與困境。

這段引文蓄積龐大的熱能和力量,將我從女性史的軌道中撞開,強震一般,火山一般。女性主義經典曾替小寫的我(們)架構出生存模式與應對姿態,然而回到充滿規訓的傳統家屋卻派不上用場,那是理論無法企及之處,卻是女性內心創痛與幽微心事的最最深處,傷害性的話語帶來餘震,粉碎了過往中山北路所餽贈的美好體驗。〈一日〉從施工中的、廢墟般的家寫起,接着思索母親的定義,石曉楓從體感來寫母職艱辛:「悶悶感受着體內蒸騰的躁鬱」,寫婚姻生活中溝通的失效與斷裂:「每一個字句從口中吐出後,都如水晶般折射出多角度的理解與詮釋,於是我們只能在各自的棱角里囂囂嘶喊,伸手即冰窟,我們言語斷絕,路堵車休。」石曉楓以又冷(靜)又透明的文字,敘說凍在婚姻冰窟裡的過程,以及新手母親的育兒躁鬱,幾度召喚出我欲淚的衝動,相信必能深深觸動有類似經驗的女性讀者。

展讀《跳島練習》,不難發現冷熱兩股力量如螺旋交纏又抗衡,好似作者形容的北海道:「雪中之火,火中之泉」。生命原是冷熱交鋒,一流的作家方能寫出後勁十足的文字,召喚出熱辣與冰寒輪番衝擊的閱讀體驗。然而,面對時代火熱的書寫議題,冷靜的省視也是浮躁時日中的必要修爲,而回到經典名家的歷史脈絡,正有助於沉澱。我特別喜歡〈故土與創作──逃離者的告白〉一文最末的真摯分享:

而今我則逐漸了悟,無情或許遠勝於矯情,故鄉對我的真正意義其實尚未完全顯現,那些少年時的生活足跡猶在泥地裡默默蟄伏,等待時光的啓迪。我不焦急,不自責,只靜心等待。而對於島鄉的青年文學愛好者,我所能提供的建議,亦僅是把握當下,誠懇地目擊生活、感受生活,從閱讀、觀察及「聽故事」中瞭解故鄉、體認自我,這些終將成爲日後永遠而深刻的記憶與創作泉源。

當書寫故鄉成爲時尚,石曉楓所展現的從容、優雅與靜定令我動容,「靜心等待」這幾個字又將我帶回了守候居民的教堂椅子,也讓我認識到:無論人情或書寫,經過時光的篩濾與積澱,必會留下最珍貴、精華的部分,石曉楓在與阿盛的對談中形容自己「一年得一篇」,然從文字、結構和細節來看,每篇都是擲地有聲之作,接地氣又禁得起時間考驗。書寫需要等待,那麼當下能做什麼?曉楓老師建議青年文學愛好者從閱讀、觀察及「聽故事」中豐厚自己的創作資料庫,寫作者必備的軟實力。反覆捧讀這篇散文,赫然發現,所謂的「逃離者」反而提供了旁觀的視角,憑藉這段審視的距離,更能展現一名寫作者的謙卑與寬頻視野,那個「小寫的我」。

《跳島練習》從「小寫的我」到「來自心海的消息」,在石曉楓的文字導覽下,我們和她一同行過故鄉與他方,欣賞景緻變幻,也從她與藝術家、作家的對話中閱讀日常、品味藝文,從撩亂青春到人生下半場,體會各階段的人生修煉,《跳島練習》以靈巧而優美的跳躍姿,引領讀者穿梭於不同的島嶼、城市、歷史、時空與人事,那麼冷,那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