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綺譚
這一幕,在我腦中映出極其美豔燦爛,幾個裸體晶瑩滑膩的從蒸汽中浮升(雖然實情倉惶,但此時變成慢動作),使我連想到波提且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美神降世時不可一世的光輝,綜紅色捲髮披散,勻稱的長身背後襯托着一枚巨型貝殼。這裡同時浮升幾個裸女就好像名畫「誕生」的變造版,各人不自主的雙手分別摀着身體的局部,意外的坦露使她們不得不低首羞赧……。
對一位七十五歲的老人而言,途程堪稱複雜:須轉乘長途公路汽車、計程車以及短途步行,方能抵到位於臺北曲巷中的「逍遙池」。那裡有熱忱相稔的堂倌、搓背師傅,以及似曾相識的其他泡澡客,之間,展開愉快的聊天極爲自然。父親躺在寬闊的湯池邊緣,瞧着熱汽蒸騰呈淡青色的熱湯,意境想必一如澡堂的名字「逍遙」。
雖然自己家中淋浴、泡澡的設施齊備,但父親總時時念想起大澡堂混浴的滋味,高溫的水深深浸沒雙肩,浴池間充滿熱鬧的共鳴語聲,爲了這些,父親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兩個月,寧願乘車受罪,也要去泡一回。
話說炎陽的午後,父親一個人走在清寂的巷子中,忽然一個巔躓腿腳軟下來,跌坐在柏油路上,路上此刻一無行人。不論怎麼左右用力,竟不能讓沉甸甸的身軀重新站起來。
「難道就這麼樣起不來了嗎?」父親低頭看自己畢挺的西褲光潔的皮鞋,覺得不可思議的難堪,柏油路面的炙熱漸漸傳上來。有一個婦人從公寓陽臺看見這一景,奔出來纔將父親扶起……。
上海式澡堂的情調現今人大都不明白。幼時曾被父親帶去一兩回,總覺得熱水浸到胸口,就十分窒悶。煙霧瀰漫中,見泡得渾身通紅的人體,從池底起起落落。還有的躺臥兩尺寬的池邊上,任由搓背師傅像洗潔物品樣的對待,受者一面發出不知其爲痛苦或愉悅的呻吟。
這種肉體上的滿足,大約各民族都有所追求。參考著名的古羅馬卡拉卡拉大浴湯的設施圖鑑,可見當時玩得如何過火,以致歷史學家將帝國敗亡的社會風氣歸咎在這上面。
早期日本的付費公共浴場稱作「錢湯」(有別於廟宇或官方的「施浴」),二樓設有男人的休息室,專門有「湯女」作梳理頭髮、擦拭身體的服務。「慶長見聞錄」寫道:「湯女們容貌出衆,態度優雅親切,比諸老婆有過之」,她們還兼及執壼談笑。這樣的服務終歸要出事,於是幕府出面干涉。浴場改僱叫「助三」的男性侍役以代替「湯女」──大約同上海澡堂的「搓背師傅」類似的角色罷。
近期臺灣的家屋中,將「四件套」(淋浴、泡澡、馬桶和洗面臺)固定設置在一個空間裡,已十分普遍。對古人而言,把「洗潔」與「排遺」兩種設施放在同一空間裡,還十分不調和呢。他們的作法或許更簡單:放置馬桶的地方,就是便所(或許是臥房的一個角落);放置澡盆的地方,就是浴室(或許是廚房的一部分)。
我聽說過祖母的事。在一日勞累之後,特別是冬天的夜晚,祖母會端一木盆的熱水到牀邊,把小腳連同裹腳布一併浸泡進去。當那溫熱沁入身心,以至打算坐浴的祖母在自己的膝頭睡着了──孩提時代的父親夜半忽然醒來,見木盆裡的水早已冷卻,且表面層已結冰,祖母像糉子似的小腳實際是插在冰片之中……這成爲父親對「生兒劬勞」一語刻骨銘心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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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昔,只要不寒冷,人們大都往溪河裡就浴,即使婦女也有特選隱蔽的地方(在峇里島旅行時,導遊爲此特地開車停在某一高處,向溪谷間指指點點)。
我的河浴經驗在上個世紀九○年末,俄羅斯東部沿日本海的生態保護區叫斯巴斯克。寄宿木屋是由整根樹幹推疊的「牆」所圍起,外裡厚實壯碩很有風味。設有公用浴間,但供水不足,水喉出水只勉強連成一條細線。
這是夏天,氣溫約十七、八度,十分爽颯,野外踏行整天回來而不能洗澡感到痛苦。幾天後,在木屋區近旁發現一條水量豐沛的小河,兩岸林木掩映,我想不妨裸浴罷。很奇怪,河面上漂浮着高達一公尺的霧氣。下河浸浴不過一、兩分鐘,跳上岸來即全身凍得通紅,與澡堂熱水浴上來的人體一樣。這河水來自源頭高處的融雪呀,譬如我們取出冰箱裡的冰塊丟在桌上,也會產生一層霧氣漂浮,大約河面漂霧也是同一道理。
短暫的浸在湍流的河底,又爬上岸來,這麼交替着。兩岸高聳的蒙古橡木林遮蔽天空,雲朵緩緩移過,像十九世畫家Corot的素描。耳朵傳來啄木鳥篤篤篤啄樹幹的聲音。偶爾對岸三、五個人肩着伐木的斧鋸走過,看見我就舉起大姆指笑着,不知是嘉獎我的勇氣,還是譏諷我的傻氣。這些喜歡穿方格子條紋上衣的工人們消失林間之後,我總聽不到應有的伐木聲傳來,大約林場在甚遠的地方呢。
位於喜瑪拉雅山麓的不丹,有旅人住進首都的一家旅邸,浴室裝置着從印度進口的浴缸,但旁邊有一口盛滿水的塑膠桶,還有像電爐那樣的東西,露出電線──彷彿是要旅人直接放進桶裡將水加熱之用。
那個旅人說:當地人的熱水浴法更值得羨慕──田梗旁挖好坑洞(相當浴缸的規格),在旁邊把一堆石頭燒熱,直接丟進坑洞的水裡,就可以進去泡熱水澡了。
我的小孫女才四歲,已能分辨「淋浴」與「泡浴」的優劣,她常說:「我不喜歡像下雨的那種東西……」她家浴室裝置了直徑十五公分號稱「花灑」的新潮淋浴設備。
如果有機會在我家浸浴,孫女定要在浴缸裡戲耍半小時流連不起。她已初俱美人胚的臉頰,反應敏捷,長着一雙含笑的眼睛。有時我探看她在浴盆裡的喜悅之狀,她便迅速關閉隔開乾溼的玻璃拉門。
現在的這口塑鋼浴盆,保溫效果比陶瓷制的爲好。它整體曲弧的線條如一隻優美小提琴胴體,中間彎進來的部份,左右各裝了金屬扶手,以便浴者輕易起落。它一體暖灰色調,似乎爲烘托浴者裸體的細白與豐潤。爲了增高泡澡時的水位,我們將上方原有的泄水口以塑膠泥堵塞住了。我常在熱水覆體中孤芳自賞,研究水中浮力以及折光所產生的種種變形。
我們並非最初即擁有完善的沐浴設備,猶記得孩子們小時候,我得從廚房端一口大鍋滾水,到距離很遠的一個我們稱爲「浴室」的空間,傾注進一隻大桶裡與冷水調和,看頃間升騰的霧氣,妻子口中哄着哆嗦着裸體的孩子們說:來,洗個霧霧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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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設施普遍簡陋的時代,對於旁人享有合理、舒適的沐浴道具,難免心生嫉妒。八○年代,在中國我曾經參觀過宋美齡的浴室──這兒曾是蔣氏南京的別館,樓下現時爲一家高級餐廳,開放給人蔘觀的二樓,擺設傢俬木器,以及置放瓷浴缸的光線亮敞的浴間。從我們現今的眼光評價,這個帶着四隻獸腳的大浴缸算不上華麗,其它附從的洗面臺、幃幔和腳凳等等,倘若編入一本當下的浴室設計型錄裡,都不算突出。大約參觀的人難免在腦中映出老婦沐浴狀態下不完美的形體。猜想作此安排主要的目的,似乎在於要民衆產生「奢糜生活」的印象。
那是中國物資條件不足,都市的人們大多在公共澡堂洗浴的時代。
據說臺灣演員魯直回到東北家鄉,住在弟弟家裡,第一天晚上張羅在自己家裡洗了澡。第二天魯直同樣提起要洗澡的事。弟弟說:昨天不是才洗過?老哥,哪能天天洗澡啊,鄧小平都辦不到!
氣候的關係,臺灣人實在太愛洗澡。
某年我在巴黎短住。一位在劇團工作的臺灣女子,好心的把租住地方分了一間房給我。那是市區典型的四層樓公寓,大約上百年的歷史了吧,建築形式成熟、施工講究,尤其是近期才大肆改造了浴室,先進的陶瓷與雪亮的黃銅配件,對一個喜愛洗澡的短期住客,有莫大吸引力。
半個月後,終於收到二房東放在我桌上的留言:
「請你改變每天早起洗浴的習慣。」大意是這麼着:「這裡的壁板甚薄。排演實在很累,卻不得好睡眠,明天即將預演,願能安眠……請勿上午十時前入浴。這麼說,可千萬別生氣。」
她的意思是:我每弄出很大聲響,以至侵擾她睡眠。自忖並無在沐浴中狂歌,或拍水的習慣,只是正常安靜的洗澡。反而對於有人十五天來全程的傾聽,感到悚然。
看來我倆的作息顯然完全相左,但我從不知道女演員何時入浴。
那之後,有一回偶爾談起,她說:法國人不常洗澡,擁有完善的浴室只是一種形式。他們習用香水,她又補充說。
我所理解這句話未說出的意思是「以掩蓋體臭與汗水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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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家所在的北投,路口往往出現十幾塊指路標,曰:會館、賓館、溫泉旅邸等等,顯見發展出溫泉之鄉的風物。有五年時間,我們加入當地一個俱樂部形式的會館,有泳池、健身鍛鍊的機具,以及包含蒸氣、幹烤與冷熱水浴等等。
會衆在大浴間的形象其實可笑:赤條條的在鋪有卵石的步道上走來走去;有的做體操;也有人堅持用皮管強烈水柱衝地;有人自備橡皮球不斷往身上拍打,伴隨吼叫和呻吟(當然這說的是「男湯」情形)──此情此境大約精神病院的大通間差可比擬。
我讀書寄宿舍時代,也有供熱浴的大澡堂。有一年暑假,少數留校同學,集中原舍房住。照舊食堂吃飯、澡堂洗浴。有一天同窗M與我兩個人推開大澡堂的門進入,照例前面有檜木製置物櫃,摒擋成脫換衣服的一間。我還繼續脫着呢。M一馬當先往隔壁大浴池衝去,忽然聽見他大叫一聲,裸身往回奔,口中說:女的,女的,拉着我往外跑。
後面傳來鬨然一片銀鈴般的笑聲。
我們這纔回頭看見門外貼有告示:
「本浴室自即日起劃歸日本女大排球隊使用。總務處」
本來對異性身體、生理極具興趣,此回竟然吃癟。那些女排選手們原以爲臺灣也有男女混浴的習俗,忽見來者抱頭(用臉盆遮着臉)而逃,怎麼了呢?這才大笑開來。
男生由於服兵役經驗,在大浴間坦露相見並不介懷。女性則不然。曾聽一位女士說起那樣的事:
幾個年輕女同事共遊日本,泡溫泉少不了是旅遊節目之一。平時在盛裝下相與十分熟稔,但想到面臨共浴而裸裎,彼此必得讓其他人看到光裸而不安起來……(由於敘述者是個美人,我的耳朵不自覺的格外豎起)。
這七、八個女子在更衣室各自秘密的脫去衣物,用大浴巾把身體裹得密實,心想:待會兒迅速解除浴巾,即刻浸入白濁的溫泉裡去,那麼彼此對視的,只剩浮在水面以上的頭部而已了。
在那有十幾個池子的大浴場裡,她們不約而同的向遠處無人浸浴的池子走去,然後選定一池,圍站在池子四邊,依計快速丟棄浴巾踏進池子,立刻沉下去。大約過了五秒鐘,祼女們一齊跳出水面!原來那無人問津的池水竟是高溫滾燙的!
這一幕,在我腦中映出極其美豔燦爛,幾個裸體晶瑩滑膩的從蒸汽中浮升(雖然實情倉惶,但此時變成慢動作),使我連想到波提且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美神降世時不可一世的光輝,綜紅色捲髮披散,勻稱的長身背後襯托着一枚巨型貝殼。這裡同時浮升幾個裸女就好像名畫「誕生」的變造版,各人不自主的雙手分別摀着身體的局部,意外的坦露使她們不得不低首羞赧……。
沉浸於想像中的我,回過神來的時候,覺察到敘事者的話題早已拋開澡浴這件事,轉向別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