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西區今年差強人意?那得看跟誰比

《玩家之王》攝影/Manuel Harlan 《加州羣山》攝影/Oliver Rosser 《紅男綠女》 《橋頭風景》 攝影/Johan Persson 《控方證人》 攝影/Pamela Raith

◎黃哲

倫敦作爲全球文化生活的風向標之城,是全世界劇場最多、博物館最多、足球俱樂部最多的城市。每年爲看劇、看展、看球前往倫敦多做盤桓的世界遊客不計其數。

進入6月,足球賽季結束、暑假尚未開始,英倫迎來一年中難得連日陽光燦爛的黃金期。重重因素疊加,讓天天看戲成爲此時倫敦性價比最高的享受。從一連數月甚至數年的“西區模式”駐場商演,到藝術劇院裡每次只演幾場、如同踢館一般的實驗演出——或將超級流行大IP繼續忠實再現,或對耳熟能詳的經典解構重來,或由新銳編劇、卡司初試啼聲,四五十間劇院,上演歷史、政治、名著甚至宗教等各種題材,總會有你的菜。

此行之前有常年“倫漂”友情提示:今年倫敦舞臺劇的含金量,肯定不比去年被疫情壓抑後的井噴表現。在不到兩週時間裡,筆者以倫敦西區爲主看了十幾場演出,大牌編劇、導演和演員看了不少。確實,今季倫敦舞臺劇和自己的過往比,整體只能算差強人意。但若放眼世界,即便有語言文化、欣賞習慣等客觀壁壘存在,這裡仍然是讓觀衆覺得票錢和時間花得最值的地方。

新人與舊人

英國國家美術館和人物畫廊旁的聖馬丁巷,無疑是本季倫敦劇壇最炙手可熱的存在——倫敦大劇院的駐場演出是根據獲奧斯卡獎的動畫長篇《千與千尋》改編、上白石萌音和橋本環奈領銜的同名日本舞臺劇;而約克公爵劇院高懸的新版《羅密歐與朱麗葉》海報上,略顯嬌小的“荷蘭弟”湯姆·赫蘭德和非裔演員弗朗西斯卡·阿梅烏達-裡弗斯,如拳擊手一樣對峙。這兩部Z世代挑大樑的新作,票價是倫敦西區常態水平翻番還有餘,不讓商業化更高的紐約百老匯。儘管如此,依然每次放票便秒空。

在諾埃爾·考沃德劇院,不少觀衆皆爲親見85歲的伊恩·麥克萊恩爵士再度出山莎劇而來。新作名爲《玩家之王》(PlayerKings),由莎士比亞原著《亨利四世》上下兩部一齊改編,編劇、導演則是以解構經典著稱的當代劇壇鬼才羅伯特·艾克。該劇重點如題,落在一個“玩”上——從一開場太子哈爾那個露臉,準確地說是以醉鬼之姿趴在地上還露着屁股,便昭然若揭。“叛逆不羈只是我的手段,在人們對我失望透頂時再徹底洗心革面。”這位後來的亨利五世的脾性早有定論,如此玩鬧現世,也在莎劇老觀衆的心理預期之中。但巧妙的是,除了亨利五世的扮演者是黑人演員,那位起初把他當執法對象抓住死死不放、日後卻被他當股肱之臣倚重的大法官,飾演者也是非裔。於是,這出總是被解讀爲精神上弒父的戲碼,因膚色的強烈象徵,似乎有了迴歸之路的意味。

從哈姆雷特到理查二世,從李爾王到理查三世,伊恩·麥克萊恩老爺子演遍了幾乎每一部莎劇中的王子和國王。而這次他卻不再是自己飾演過的兩代國王,而是福斯塔夫。

四個小時裡,伊恩·麥克萊恩清晰優美的臺詞始終如洪鐘一般。劇院外海報上他領銜的劇照下,是標語“我們這個時代的福斯塔夫”,便可知爵爺演爵爺,絕不是戴上假肚皮了事。幾百年來福斯塔夫爵士是“多吃多佔打油飛專家”的代名詞,這一次被伊恩·麥克萊恩注入了當代一類典型的“老英國”、或者說“老西方”的特質——前朝時亨利四世奮力前行,不就是爲了咱這一代歲月靜好嗎?改朝換代若是自己賭對了,那就不只是在福利制度中合法當米蟲了,更是在功勞簿上躺平有理。當然,結果是老玩家被反踢出局了。

福斯塔夫們的所作所爲,恰和脫歐以來的英國政壇乃至社會語境完美對照,只是現實中的白衣騎士如走馬燈一般,那個洗心革面的亨利五世卻仍未出現。

至簡與繁複

就在筆者寫作本文時,傳來了意外的消息:伊恩·麥克萊恩不慎掉落舞臺而缺席下一場演出。只能說:你能在這裡就是生命的奇蹟,希望下一次重訪西區,原來你還在這裡。不過導演艾克依然是西區的常客——與考沃德劇院背靠背的溫德姆劇院,金秋時節即將上演由他改編、導演的新一版本的《俄狄浦斯》。馬克·斯特朗和萊絲麗·曼維爾扮演的母子兼夫妻,在海報上一副被選民和媒體衆星捧月的政客打扮。

一個街區之外的品特劇院,正在上演薩姆·門德斯繼《動機與提示》後推出年度新作《加州羣山》。雖然名爲“HillsofCalifornia”,故事卻發生在英格蘭默西塞德平原上的度假海濱小城布萊克浦。編劇是善於寫大環境變遷下的衰敗外省、貧賤家庭百事哀的傑茲·巴特沃斯。領銜新劇的依然他那部橫掃當年英語劇壇的《擺渡人》的主角勞拉·唐奈麗。

從《擺渡人》裡1980年代的北愛爾蘭往事,到《加州羣山》二戰後數十年的英格蘭西北往事,這次勞拉·唐奈麗扮演的是男人沒從戰場回來、獨自拉扯四個女兒長大的媽媽。她二十年來一心培養四個女兒成爲明星,年老病危之際,大女兒回到家鄉探望母親。演了母親的唐奈麗又扮演女兒,一開口卻換作地道的美國英語。

至此,劇名背後的深意才揭開:所謂加州羣山,是好萊塢的比弗利山莊,也是母女共同的明星夢,更是破敗英國小城通向那裡意味的重重升級打怪。而羣山背面,是潛規則讓少女遭受性侵,是二十年骨肉手足分離。當一縷金光打在一身光鮮、一口美音的大姐身上,彷彿她真如明星一樣輝煌。至於她是否圓了夢,這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到家了她依然不願意推門見見彌留的母親,卻在鋼琴旁和姐妹們彈唱起兒時的歌,“我有一個小小夢想”。

薩姆·門德斯的作品,打動人、讓人哭是正常的。他舞臺美學上的“轉性”才值得注意。這次薩姆·門德斯的舞臺是多但不多餘的經典案例。無論惜墨如金還是潑墨如注,形式都是爲內容服務。

他的前作《雷曼兄弟三部曲》《動機與提示》等爲廣大觀衆所稱道,很大程度上源於舞臺呈現的大道至簡。而《加州羣山》則呈現的是不厭其“繁”:不僅設置了旋轉舞臺,而且舞臺中央還是三層樓;樓梯更是不嫌麻煩,一樓到二樓是側向單梯,二樓到三樓是兩個樓梯。

旋轉舞臺上,前樓是家庭酒吧,後樓是自家廚房,一牆之隔,承擔着內外有別的劇情:對外人展示女兒們才藝在自家廚房,姐妹們團圓談心卻在關了門的破敗酒吧。這樣的錯位,也正是異化和擰巴了的人心和人際關係在物理空間上的延伸。

《加州羣山》每演一幕,舞臺都進行一次180度的旋轉來更換場景,樓梯也跟着一幕居左、一幕居右,寓意不同的選擇通往截然不同的未來。點睛之筆則是二樓起居室到三樓臥室看似浪費的雙梯設置,無論舞臺怎樣旋轉,都會有一個樓梯懸空。就像母親和女兒之間,有時是路往一處走心往一處使,有時只能躲在此路不通的角落,默默地看着對方承受一切。

沉浸與幻境

皇家乾草劇院正上演的《橋頭風景》,領銜的是“西叔”多米尼克·韋斯特。和此前備受讚譽的伊沃·凡·霍夫導演的小維克劇院版本相比,這一版只能說中規中矩。即便如此也近乎滿座,不少穿着校服的中學生觀衆,中場時還認真做着筆記,他們說“這是我們會考必考劇目”。

這麼一看,本版的確做到了教科書般的準確:演員表演到位,韋斯特從一出場便嚴格圍繞着“外甥女誇他今天好看,他很不好意思”這個編劇提示的“不歸點”而做戲,同時繼續展示着自己經過美劇反覆檢驗的語言(口音模仿)能力。舞美也高度寫實地還原了貧民窟的“什麼都有,就是近乎一無所有”。

在一河之隔的外西區,駐場商演《控方證人》讓遠道而來的觀衆,特別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忠實讀者感覺更值。這出阿婆的經典法庭戲,演出地點就在昔日大倫敦市政廳的法庭本庭,可謂原汁原味。法官席、證人席、被告席等依然物盡其用,旁聽席改爲觀衆席,多花些票價甚至可以坐到律師旁邊,或者乾脆在陪審席的王者視角看完整部戲。

之所以說陪審團是王者視角,而不是王位,在於其並無真正生殺予奪的王權:除了被“書記員”一對一宣讀權利義務,並公推一名團長宣讀事先寫好的表決結果,觀衆並沒有真正沉浸式互動進而影響劇情,也沒有機會集體表決出與原定劇情相反的被告有罪,讓演員們表演“planB”(備選方案)。

雖不能稱之爲真正的沉浸式戲劇,但不妨礙這版《控方證人》作爲優秀的環境戲劇,是體驗地道英倫風情、特別是英美法系庭審原貌的必看佳作。不能改動的文物環境給劇情的施展帶來了巨大的限制,比如兩次在“大律師家中”和“法庭”之間的換幕,就必須在觀衆的衆目睽睽之下搬傢俱、換道具,將唯一的空間重新佈置。但大大方方展示,反而不出戲,還增加庭外劇情是庭上延伸的儀式感。

而這一版本刪除原作經典結尾的處理,雖讓一些原作黨有些意難平,但在我看來卻是神來之筆:女主幫渣男脫罪不惜自毀卻遭拋棄,絕望之下當庭復仇;望着眼前慘劇,律師的護士說出“她殺了她”;律師回以:“不,她處決了他,而我將爲她辯護。”這個版本大膽地將這兩句經典臺詞刪除,女主完成復仇,渣男倒下。此時,全場寂滅,觀衆只能看到建築內原有的高懸的正義女神高舉權杖。這樣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境界。

在同樣以駐場商演模式運行的塔橋劇院,已經駐場一年多的《紅男綠女》依然備受追捧,因此還將續演一年。該劇堪稱眼下倫敦最值得體驗的沉浸式舞臺。全站席的池座化身迪廳,“E人”大可在劇院上了倫敦美食榜的餐酒吧買好吃喝,和演員一起蹦迪,甚至在幾處觸發新劇情的關鍵點被拉去和主角共舞。隨時都可能有新的舞臺從觀衆腳下升起,大家不得不在引導下數次集體大挪移,但也樂此不疲。“I人”也可以在座席上聆聽演員和樂隊現場演繹《紅男綠女》裡那些跨越了70年的經典曲目——至於有多經典,反正是讓以口齒不清、五音不全著稱的馬龍·白蘭度憑藉這部演藝生涯裡唯一出演過的歌舞片,揚威當年的奧斯卡。

該劇的英文名“GuysandDolls”,以今天的觀念看來無疑有物化女性的男凝視角。而如今這版雖未改名,洋娃娃們也依然洋氣,卻不再是娃娃——女一依然是熱心公益的信女,卻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傻大姐,而是在賭徒們洗心革面的過程中起到了溫柔導師的作用;女二舞女的扮演者是身材健美、比男主還高出半頭的非裔小姐姐——她以這樣的外形一出場,就已經說明原本的傻白甜設定早就作古了。

舊作與新卡

提到性別視角轉換,剛在國內京滬等地上演過中文版,如今依然在西區的吉爾古德劇院上演的《2:22鬼故事》,也是其中一例。該劇2021年由當紅歌手莉莉·艾倫出演時是女主戲,初次登臺的歌壇小天后憑藉在劇中的出現表現,獲得奧利弗獎、戲臺之上獎等多個年度表演大獎和提名,還獲得了反串領銜《枕頭人》的機會。等到2022年飾演過哈利·波特系列中馬爾福一角的湯姆·費爾頓領銜時,則換成男主視角。此後該劇又經幾輪換卡,雖然咖位水準起伏不定,但仍被續訂演出了四年至今熱度不減。作爲一出小製作,在競爭最激烈的西區算得上大獲成功。

筆者觀看的場次,由曾在BBC上揭秘精神病院、地下妓院和各種靈異事件而知名的紀錄片主持人斯塔茜·杜麗主演,依然是女主視角。聯想到編劇羅賓斯的靈異故事主播身份,倒也實在絲滑——甚至絲滑到劇情進展到三分之一處,真相已被在場聰明的中國觀衆參透。但即便後來的故事都在預料之中,就探秘感的營造而言,杜麗版是合格的。

這也揭示了西區戲劇常青至今的一條顛撲不破的道理:都知道看戲看角,但即便是明星出演,演多了,觀衆和演員自己都難免審美疲勞,換卡則勢在必行;即便是同一版本的換卡,新卡司的不同特質,爲舊劇目帶來的新創作,也會引發新的效應抑或說效益,比起另起爐竈的復排或許更具性價比。對此,中國人本就熟諳——四大名旦演同一個角色,看的卻是不同的“樣棒唱浪”。而且算經濟賬是融入我們血液的天賦,這樣的操作也完全應該玩得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