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倉 當一名“哪怕只是提前了一秒”的預言家
並非科幻小說迷的柳倉用7年時間,寫下了30萬字的科幻小說《知然島》。
作家阿乙評價《知然島》說:“在人工智能大軍壓境之際,人類的小說家拿出他的卡珊德拉預言。”
科幻作家陳楸帆稱讚說:“這是一部值得讀者靜下心來閱讀、感受、思考的科幻佳作。柳倉以匠人般一絲不苟的姿態與精巧的文字技法,雕琢出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近未來世界。於中,他提出了一個潛在的緊迫問題——當AI在氣候絕境的‘助力’下發展成爲人類賴以生存、無所不在的存在時,我們會面臨怎樣的考驗?而他給出的答案既出乎意料,又寓意深長,直指人之爲人的核心。無論你是否同意他的觀點,你都會不禁受其激勵,並在這呼嘯而來的AI時代中尋得一份自若。”
在電腦裡爛尾的小說,被AI“激活”
柳倉是一位近30年的資深媒體人,寫作之於他只是業餘愛好,更像秘而不宣的私人生活,而不是旨在發表的工作。有趣的是,促使他創作出版《知然島》的,與兩次技術發展對他的衝擊有關。
AlphaGo是個讓圍棋迷和科技迷難忘的名字,AlphaGo是第一個擊敗人類職業圍棋選手、第一個戰勝圍棋世界冠軍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由谷歌旗下DeepMind公司戴密斯·哈薩比斯領銜的團隊開發。其主要工作原理是“深度學習”。2016年3月,AlphaGo與圍棋世界冠軍、職業九段棋手李世石進行圍棋人機大戰,以4比1的總比分獲勝,引起全球熱議。
作爲圍棋迷,這一大熱事件讓柳倉有了寫些東西的想法,他向記者講述說自己曾讀過唐諾的《文字的故事》,書中有很多關於甲骨文的解釋,以及漢字在全球文化的獨特性,讓他看後印象非常深刻。AlphaGo戰勝李世石後,柳倉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我想也許技術迅猛發展了以後,會不會將來有個二進制的零和一的這樣的東西,會替代掉中文、英文等等我們現在人類的日常文字?這是小說最起源的構思。”
2023年,以ChatGPT爲代表的生成式AI的爆發,更是深深“刺激”了柳倉,讓他覺得時不我待。之前因爲寫小說不旨在發表,所以他一直寫寫停停,“我手裡這部姑且稱之爲小說的東西越寫越長,也越寫越複雜,七八年來幾乎沒有個盡頭。如果不是OpenAI的突然爆發,這篇東西註定將在我的電腦裡爛尾,就像我以前的那些作品,總是因爲未穿戴整齊而羞於見人。所以,要感謝OpenAI令我猛然驚覺,人類想象力的翅膀已經跟不上AI的發展光速,很多我以爲屬於未來一百年的構想都即將(或者已經)變成當下的現實。我因此決定加速完成這部作品,哪怕不能發表,也至少要奔跑在新世界成形之前,充當一名哪怕只是提前了一秒的預言家。”
柳倉介紹說自己最初只是想寫一篇關於“人類文字消亡”的小說,並未計劃寫科幻小說,但總是寫不順手,後來發現這是因爲科技的突破不能毫無來由,必須給一個合理的解釋,於是他在小說開頭加入了氣候災難,作爲一個技術突變的“催化劑”,使得故事情節隨後就自然展開。由此他也越寫越順,“可見,很多長篇小說的主題並非預設,而是在寫作中不停探索成形的。”
在歷史碎片的微光裡,“我們”不斷髮現彼此
有人說,所有的科幻小說,本質上都在撰寫未來編年史,《知然島》自然也不例外。小說背景設定在21世紀下半葉,那時候極端氣候已經大規模爆發,地球上絕大多數地方已被毀於一旦,倖存者被迫移居到三千多個宜居之地,小說裡稱其爲“隔都”。而數十年的救援、後勤、食物供應等過程,激發了AI的迅猛發展,機器由此自我嬗變,創造出一種名爲“玻璃球”的虛擬世界,“玻璃球”就像是人機交互界面,在那上面,人們可以在機器上工作、遊戲、社交,而機器能夠隱蔽而妥善地安排人類遷徙移居等一切瑣碎工作。
故事的核心情節,是從一個名叫瓦罕先生的程序員開始的。他在“玻璃球”裡發佈了一款名爲“精靈”的AI聊天軟件。之後,“精靈”不僅迅速風靡全球,並且滲透到商業世界,擠垮了幾乎所有的公司與行業,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失業浪潮。對於這股席捲而來的AI潮水,一部分人無所適從,並且激烈抗拒,包括主角“我”的父親、面試官、調酒師、園藝師等。他們堅信AI只是一種高級算法工具,不可能有自我意識。他們憎惡被AI全面控制的生活,認爲人類會因此喪失全部的意義。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努力重建個人生活的秩序,用來抵抗AI的侵襲。
而另一羣人,主要是年輕的蜂巢人(蜂巢是一種AI育嬰撫養院,爲解決人類社會生育率走低的難題而設立),他們積極擁抱AI社會,並將罪魁禍首確定爲五千多年來的文字。蜂巢人認爲,文字這種錯誤的發明桎梏了人類的思維,使人類文明誤入歧途,而文字記載的過去,也就是人類歷史,已經成爲人類前進的包袱。
在瓦罕先生的影響下,蜂巢人開始毀滅人類的文字,並積極參與“最終解決方案”。
在這條相互鬥爭的線索之下,隱藏着主角“我”、“她”、主角父親和“黑衣女人”之間複雜的血緣關係,懸掛着西斯廷教堂、米開朗琪羅、甲骨文、聖經箴言、達·芬奇筆記等歷史文化的碎片。在這些碎片的微光裡,“我們”不斷髮現彼此、不斷詢問自己,在AI全面控制的世界裡,人究竟應當如何定義自己、定義生活,又如何自處以獲得拯救?
最終,30萬字的《知然島》呈現出複雜的結構,不僅依然保留了柳倉最初的主題“人類文字消亡”,也映射出當下全球社會面臨的困境。譬如,關於文字消亡的設定深刻反映出圖片、視頻氾濫的互聯網社會困境。
柳倉認爲科幻小說其實是未來的寓言,有強烈的警示作用。比如,人類的生存境況將在氣候災難之後發生逆轉,《災異手記》《最後的冰川》等一系列關於地球變暖的科普著作都在發出預警;AI正在崛起,人類將面臨全新的世界;全球人口下降等等這些現實問題,在《知然島》中也都做了預測,“但科幻小說只負責預警,很難提供切實的解決方案,如果能命中一個,那真可以開香檳了。”
40萬字刪了10萬,不會用AI寫作
2019年時,柳倉已經寫了40萬字,2023年4月以後,他開始修改文章,將40萬字刪減到30萬字。“在如此漫長的篇幅裡,要統合前後內容,使得首尾呼應、文氣順暢,就不可避免地要損害故事情節。這真是一段痛苦的自殘過程。我還記得完工的那一瞬間,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深刻體會到那句名言——完成一部小說只是爲了儘快擺脫它。”
作家阿乙稱讚《知然島》是一部大處氣勢非凡、細部縝密穩固的優質文學作品。“文本敘述一如士兵莊嚴的步行。沒有人監督,全憑內心對紀律和隨之而來的儀式有一種尊重和熱愛。這是一位文學隱者在八年孤獨狀態下寫的30萬字。在此向他致敬。”
的確,柳倉坦承自己對文字要求極高,“我對於文字非常非常執着,只要有那麼一點問題,就渾身不舒服。”爲了尋找自己滿意的語調和節奏感,柳倉調整了好幾種寫法,“我探索了無數路徑,最終敲定了目前這種表達方式。至於全書的收尾,它同樣是一個挑戰。我在思考,是否應該保持一貫的語氣,還是應該在最後加入一些微妙的轉變來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問柳倉寫作中會焦慮嗎?他笑了,“當然會焦慮,我覺得寫作者沒有不焦慮的,焦慮時如果自己突破了,就會寫得非常愉快,幸福感極強。我自己在才思枯竭的時候,習慣於打開一本書,看看福克納、卡爾維諾、科塔薩爾等人的作品,讀上一兩頁,讀讀他們的文字、語氣、節奏,再來調整我自己的筆法。”
既然小說中講到未來的AI時代,柳倉是否嘗試用ChatGPT寫段文字?柳倉表示沒有用過,“對於這種替我寫作的AI,我其實很緊張很謹慎很忌諱,我怕它會影響我的表達,我不使用AI。對於人類作家在未來戰勝AI作家,我持悲觀態度。是否應該合作,要取決於人類如何對待自己的尊嚴,其中的關鍵是,究竟是要求自己保持人的尊嚴,還是放任自己像一隻寵物一樣被AI控制。‘作爲一個人,最大尊嚴就是勞作至死。’我很欣賞這句名言。”
不過,柳倉透露,他爲了語感,倒是使用過翻譯軟件,給他啓發的是村上春樹。村上春樹創作的第一部小說《且聽風吟》,寫完後村上不是很滿意,有一天他突發奇想,決定用英語重新寫一遍《且聽風吟》,沒想到這一嘗試,讓他發掘出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的文體。
柳倉說有時會把自己的一段文字用翻譯軟件翻譯成英文,然後再把英語翻譯成中文,“我不會讓它代我寫,但是我會寫完讓它這樣翻譯,翻回來以後,結構、順序、表達都會有變化。像小說《知然島》中主人公‘我’在冰棺材裡面碰到調酒師,然後黑衣人出來,那一段我就這樣翻來覆去地翻譯過。這也是我的一個訣竅,提升自己文字辨識度的一個訣竅。”
借科幻的外殼,探討哲學問題
有人認爲,科幻小說最迷人的地方,就是其中所蘊含的哲學思維。柳倉也表示,《知然島》是一本探討哲學問題的書,只是借了科幻的外殼來說明,他想探討人類在整個宇宙中究竟處於什麼樣的地位。
在柳倉看來,關注科技的日新月異,當然很重要,但是,如果不能理解“技術”在萬物演化中的核心作用,就不能從更深刻的角度理解進化的本質。“現在,我接受這樣的世界觀:宇宙大爆炸以後,萬物都是由信息編碼所構成的,各種信息編碼在不斷重組震盪中趨向複雜,形成了進化的趨勢。而‘人類世’只是這種演化中最後一個微小的,當然也是含金量最高的階段。”
而對於“人類世”,柳倉認爲應該是這樣一個階段:信息或者數字,在複雜系統中處於最新的一波浪潮,並且即將達到其頂點,“因此科幻小說對社會的重要性,應該和超現實藝術一樣,就像宇宙間的一面鏡子,能幫助人類避免自戀情結,認清我們人類不過是宇宙發展的一個自然過程。”
在《知然島》小說結尾,柳倉讓AI飛船攜帶人類的數字意識散播到宇宙空間,同時在地球的知然島上,依舊保留了人類肉體意識的最後火種。談及這個結尾,柳倉表示,他希望荒涼的繁衍和幽微的生命燭火併列在一起,能表達出一種對在浩瀚宇宙中人類靈魂不滅的期盼,“或者說,我想暗示的是,人類苛求因果線性而建立的理性世界,在‘並行運算’的AI宇宙中,最終只是汪洋裡的一座小島。”
關於人類與AI的未來,有樂觀派,有悲觀派,柳倉坦承自己是悲觀派,“人類與AI無法共存,或者說共存只是一種短暫現象。事實上,很多在速度、耐力、視覺上要超過人類的動物,最後也不得不滅絕在我們人類手裡。”
柳倉說自己一直在思考馬斯克那句被廣爲嘲諷的名言,“他說,人類很可能只是一種引導程序,最終會被新的物種取代,無論是硅基生物,還是人機結合的物種。”
自知時間寶貴,缷載了短視頻APP
在創作《知然島》這部作品時,柳倉是否受到了自己夢境的啓發?那些奇異的夢境,是否在他的筆下轉化爲故事中的奇幻世界?對此,他予以否認,隨後表示,小說都是作家內心的白日夢,所有的情節都是癡人說夢。“遍歷宏大而輝煌的內心世界,其實是每個作家的畢生追求。我的這部小說不受我夢境的影響,文字本身就是我編織的夢境。”
柳倉強調想象力的作用,“我的日常生活就像枯燥的果殼,令人乏味,所以,我必須振飛想象力的翅膀,在文字的世界裡尋覓自由空間。我在寫作中,常常會有意識地保護這種飛翔的節奏,譬如短視頻app,我用了幾次又主動卸載,因爲短視頻是一片光怪陸離的汪洋大海,雖能帶來瞬間快感,但就像快餐式的食物一樣缺乏營養。我自知時間寶貴,要儘可能地投入閱讀和寫作中。”
柳倉嚮往做一位文學隱者,“我身邊的人幾乎沒人知道我寫小說,我就是自娛自樂玩票的性質,所以,這本書出版後,對我應該不會影響。我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寫,手裡現在還有一部小說,寫了27萬字,還在修改,是都市類題材,講述大學同學畢業以後,在各自的領域裡面奮鬥,最後重聚在一起的故事。”
而對於自己這次創作科幻小說的一些心得,柳倉認爲,科幻小說在本質上是人類未來的寓言,也是對這個世界本源的探究,所以,他認爲科幻作者應當有來自三個領域的交叉重疊部分,“科普書是敲門磚,保證你登堂入室;科技和哲學是階梯,保證你一步步登頂;文學修養是欄杆,避免你摔入深淵。這三樣法寶是大航海時代的六分儀,基本可以保證你的方向大致不錯,至於能否抵達終點,那就要看各人造化。我既癡迷於福樓拜、福克納的著作,也癡迷於霍金、費曼等人的科普著作,同樣我還癡迷於叔本華、本雅明、韓炳哲的哲學著作。腳踏三隻船的狀態,纔能有助於理解當下這個轉折時代。”
文/本報記者張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