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槍》導演高朋:歷史的十字路口,理想主義者極其可貴動人
近些年,以東北作爲舞臺的影視作品越來越多,被觀衆戲稱爲“東北文藝復興”。不過這些作品普遍是以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東北爲時空舞臺,從視聽語言到主題表達,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東北影視美學。
近期,又有一部拍攝東北的電影《老槍》公映。該片早在去年就斬獲了第36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今年4月在北京國際電影節亮相。雖然本片是高朋導演首部長片作品,但其老練的導演功力,獲得了觀衆的盛讚。本片公映之後,被不少觀衆稱爲“年度十佳華語片”。然而,被譽爲“年度十佳華語片”的同時,“叫好不叫座”也是《老槍》面臨的尷尬處境。在這個被電影市場視爲淡季的11月,僅是一聲槍響也許無法扭轉現況,意義不大。但一部新秀導演的用心之作,給他添置一個“擴音器”讓更多人聽見,則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導演高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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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書寫東北的新方式
南都娛樂:本片是你的首部長片作品,拍攝的是20世紀末東北下崗潮的故事。作爲一個北京人,你爲何取材這個時空背景的故事作爲自己的“第一槍”?
高朋:起初我想寫關於運動員的故事。我把時間設置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是因爲此時處於社會變革期,人與困境的矛盾是最強烈的,容易形成強張力的故事情節。我認爲下崗潮這個背景是全國性的,所以也沒有非要拍成東北電影的執念,而最終地理背景選擇東北,是尊重投資方陌陌影業的需求。
南都娛樂:拍攝首部長片,你覺得最困難的部分是什麼?
高朋:最困難的是寫劇本時,如何處理他人給出的意見。我以前是廣告導演,本質屬於服務行業,那來自客戶的意見就都要尊重和採納。但是電影導演不一樣,在執導電影的過程中,我也會收到方方面面的意見。起初我不清楚我跟這些建議的關係是怎樣的,不懂得如何判斷意見的好壞,做了很多無效的修改和調整。直到後來才發現,電影導演不需要什麼都聽,可以有一些自己堅持的東西。
南都娛樂:《老槍》被戴錦華形容爲“打開了一種書寫東北的新方式”,你如何理解她的評價?你是否認同?
高朋:我對東北電影的瞭解並不算多,《老槍》的視聽風格,更多借鑑的不是東北電影,而是《獵兇風河谷》《赴湯蹈火》這兩部影片。我個人認爲,戴老師是將《老槍》當成類型電影來評論,覺得我們用犯罪動作片的元素來拍東北電影,呈現了在一個亂局中,有一個人堅持用理想主義和周圍的環境產生衝突。收到戴老師對影片的這句褒獎,我自然是很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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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持攝影是受婁燁影響
南都娛樂:《老槍》的英文片名叫 A Long Shot,這是句英語俚語,除了“長距離射擊”一意,還引申有“希望渺茫”的意思,當初爲什麼用這個一語雙關的英文片名?
高朋:影片的英文名是負責宣發的曾理起的,無論是表意,還是引申義,都跟影片要傳達的東西很吻合。主角顧學兵確實等了很久纔開出一槍,他也很希望自己能再開出一槍。這裡的“希望”,更多是主角顧學兵對在混亂之中依然堅守某些東西的希望。
南都娛樂:本片有不少手持攝影的鏡頭,你對這種拍攝手法情有獨鍾嗎?
高朋:是的,主要原因有兩個:一是快,快就意味着省錢。影片預算對像我這樣的新導演而言是需要着重考慮的因素;二是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手持拍攝更有寫實風格。相比起調度卡得非常死的固定或者移動鏡頭,在手持攝影中,因爲攝像師隨時都有調整的空間,哪怕不按原本的劇本調度,也能捕捉到演員更鬆弛的表演狀態。
這種手法也算是受到婁燁導演的影響。除了手持攝影,在其他工作方式上也對我有一定影響,比如說對演員的解放,到現場後突然就不按劇本來,只點明大概的任務,就讓演員自由發揮。所以你可以看見婁燁影片中的演員,跟演其他人的電影都不一樣。
南都娛樂:這麼說,本片是有一些演員自由發揮的部分?
高朋:在《老槍》裡,也有即興的內容,但剪進去的不多。主要是蒙太奇段落裡的幾個鏡頭,比如說顧學兵帶耿曉軍到他家裡,去學校門口接他,把他抓回家裡。現在電影裡看到耿曉軍拿磚頭跟顧學兵對峙的那場戲,當時是我只跟周政傑(耿曉軍扮演者)說,讓他忘記劇本隨機發揮,目的就是讓顧學兵難受,所以拿磚頭完全是即興的行爲。當時祖峰還以爲周政傑會按劇本來,結果因爲周政傑的即興表演,他就很意外,處理得非常有意思,最後結果也很有真實感。但礙於影片篇幅有限,只能把這些剪成蒙太奇裡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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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定祖峰願意參演
曾擔心秦海璐珠玉在前
南都娛樂:你在其他採訪中說過,主角顧學兵完全是爲演員祖峰量身打造的角色,這個演員對你來說最大的魅力是什麼?可否分享一下當初邀請他的時候發生的故事?
高朋:我在寫劇本的時候,腦子裡浮現出的人物形象就是祖峰。首先,顧學兵表面上是特別溫和柔軟,有點好欺負,借用觀衆的話來說就是有點“窩囊廢”的人。但是他的內核非常堅硬,有他自己要堅持的東西。我覺得祖峰身上也有這種特質。
第二,我個人偏愛有鬆弛感,沒有特別表演痕跡的塑造方式,祖峰就是這類型的演員。當時我邀請他的過程也挺順利的,我們就見了一次面,聊了大概一個小時。當時我就大致跟祖峰介紹了下顧學兵這個角色的設定,比如顧學兵是“慢一拍”的人,成熟、社會化得比較晚,也算是他後面塑造角色的抓手。我覺得祖峰答應得這麼快,可能也是因爲顧學兵在某種程度上跟他的人生有某種吻合吧。祖峰早期也是在工廠上班,過了些年才考電影學院。之後當了很長時間的老師才下定決心離開老師的崗位,轉型當演員。這也有點“慢一拍”,所以顧學兵的設定可能比較打動他吧。我在寫劇本階段,就篤定祖峰願意參加我們的影片,因爲顧學兵這個角色太適合他了,我也相信他對這個角色一定很感興趣。
南都娛樂:你給顧學兵安排了耳疾的設定,爲何選擇這個病?這一疾病是不是一種隱喻?
高朋:我前期採訪的時候,瞭解到有些射擊運動員的退役理由,是長期待在槍聲環境下導致聽力下降,進而影響身體平衡性。但後來我再深入瞭解的時候,就發現聽力跟身體平衡性不一定是相關的,很可能只是運動員需要這麼一個理由,來合理化自己退役的結果。
另外,人壓力大的時候會有耳鳴現象。那影片中顧學兵到底是因爲壓力大,心情不好導致的耳鳴,還是由於耳疾才耳鳴,就很值得玩味。
南都娛樂:顧學兵長時間處於一種壓抑情緒的狀態,他壓抑着自己的不滿,還壓抑着自己對金雨佳(秦海璐 飾)的慾望。他的潛意識中是不是對錶達自己的意圖有羞恥感?這是否也跟他曾經是運動員,心理狀態被訓練過有關?
高朋:我覺得更多的是顧學兵對自己的不自信吧。一是在那個年代,跟另外一個人一起建立生活是需要揹負很多責任的,而顧學兵顯然沒有能力處理自己的生活和未來,他能不能讓金雨佳幸福,他完全沒譜;二是金雨佳比起顧學兵更有能力,也就導致顧學兵沒有邁步的勇氣。
運動員身份給顧學兵的束縛,更多是在團體榮譽感、爲國爭光等的道德觀上,而不是情感生活上。
南都娛樂:秦海璐一直是東北女演員的代表,從出道的《榴蓮飄飄》到《鋼的琴》,她都有扮演受東北經濟下行影響的女性角色,《老槍》找到她,是否有考慮這種互文效果?
高朋:邀請秦海璐是我的出品人的想法,她們本身有過一些合作。但我個人一開始是擔心的,因爲秦海璐在《鋼的琴》裡飾演的淑嫺演得太好了,我擔心她給觀衆留下的印象太深刻。金雨佳和淑嫺這兩個角色是有些相像的,而金雨佳的角色重要性對比淑嫺會低一些,很難超越淑嫺,這兩個角色也很容易被觀衆拿來對比。
但後來經過幾次交流,我就改變了想法,秦海璐是非常優秀的演員,既然她願意參演,那我也相信她能很好地塑造金雨佳這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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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創作思路,電影行業還有很多機遇
南都娛樂:電影在出字幕期間插入了一個片段,主角團沿着鐵道漫步,最終如海市蜃樓般消逝,這是否在象徵某種物是人非?是否也暗示了顧學兵已經死了?
高朋:顧學兵是肯定沒死的。借用西安映後會一位觀衆的話,就是四個字:殊途同歸。從我們當下回看歷史,很多人都是在自己生活中做出他們能做的最好選擇,都是爲了活下去。所以真的是“殊途同歸”吧。
南都娛樂:你最希望觀衆從《老槍》中感受到什麼?
高朋:我更希望觀衆能感受到一種力量吧。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現在又到了一個急劇變化的時代,那我們要怎麼去面對這些變化,能不能保護好自己的那份堅持呢?好比說影片裡顧學兵最後做到的事,其實是沒有扭轉社會現狀的能力的,只能解決一些暫時性的、小範圍的問題,但他至少代表了在那種環境下,仍有那麼一種人在堅守,這是很可貴,也是很動人的。
南都娛樂:今年電影市場整體表現遇到了瓶頸期,你覺得現在是電影人的艱難時刻嗎?
高朋:我個人覺得不是。電影誕生至今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換言之,它是一個很年輕的行業。電影誕生之初,人們也只能通過投幣機器的小窗口觀影,和我們現在用手機看電影的體驗是類似的。有人認爲隨着媒體渠道拓寬,現在人們不再走進電影院,而是選擇線上觀影,這樣的行爲將電影草率化和簡易化了。但再過50年,說不定這種形式已經成爲主流,又或者是發生了更大的轉變。現在的電影形式,只是漫長電影史中的一個環節而已。所以我認爲,如果我們願意打開創作思路,電影行業還是有很多機遇的。
南都娛樂:未來你還想拍什麼題材的電影?
高朋:我挺想嘗試不一樣的東西的。最近正在研究喜劇,挺想拍拍看的。
採寫:南都記者 劉益帆 實習生 林睿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