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樑賣瓜
示意圖。(圖/shutterstock達志影像提供)
不管身分如何不同,但在世代交疊之中,我們有共同的課題──
與父母距離太近會崩潰,距離太遠會慚愧。
本書獻給無人際相處障礙卻與雙親產生社交障礙的你,
演員樑正羣將自身的生命境遇與NBA達拉斯小牛隊奮鬥的歷程巧妙疊合,時間軸一線拉開,從童年、青春期、加拿大留學、成年、結婚離婚再結婚,乃至此時此刻,有些人來來去去,有些人一去不返,有個人影在其中穿梭徘迴,不曾靠近也不曾遠離,那是給予他生命的父親。
【精彩書摘】
聽說我有地中海貧血,大部分人第一個反應是「你這麼高這麼壯!怎麼可能?」接着就會自以爲幽默地拿各種海開玩笑。「那我也有加勒比海貧血哈哈哈哈」、「那我也有死海貧血所以我會浮在水上哈哈哈哈」、「那我也有地中海貧血不信你看我的頭髮哈哈哈哈」以上皆爲真實案例。
相關地中海貧血知識請去估狗,我算輕微的不會過度影響日常生活,而且多虧了它,當年我只需當十二天的國民兵,退伍後還不用回去教召,小事一樁。
但在修身眼裡,孩子的事都是大事。
那天早上,所有役男必須在早上六點鐘準時到臺北車站集合,不到五點,修身就已經催促我出門。清晨的北車是個不適合分別的地方,燈光昏暗,行人匆匆,像一場沒有溫度的畢業舞會,還有大約兩百個呆滯的役男散發着各種宅味。畢竟我們都剛起牀,牙都懶得刷。
在一片蹲坐的役男中,只有一位長者鶴立雞羣,雙手插胸面色凝重。您猜對了,就是修身。他一直待到我們準備去搭火車才說話。
「誒!我會去看你啊!」
「不用啦!才十二天不用啦!」
「沒關係!我去看你!」
「才十二天又在臺中!不用來啦!」
「沒關係!我會去!」
就這樣你來我往的對話隨着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聲,僅僅十二天的生離死別,不知其他役男是羨慕嫉妒還是白眼翻到行天宮?
做兵的日子萬分無聊,我們這羣帶着各自怪奇病痛的老弱殘兵,長官也怕出事,索性讓我們每天待在教室坐着。就是坐着,什麼事都不用做的坐着。然後有天不知誰弄出一本哈利波特,瘋搶程度不輸口罩,我到退伍前都還沒排到。
大概第六天,廣播傳來我的名字,說話的人要我立刻到營長室報到,我直覺不妙。在營長室門口,我躡手躡腳地請求進入,一個爽朗的聲音迴應,好險,修身沒在裡面。慶幸不過兩秒,我就在想爲什麼營長握着電話對我慈眉善目地笑?「來,電話給你,你爸要跟你說話。」
我臉漲紅,電話那頭的修身用同樣爽朗的聲音噓寒問暖,我只能用羞愧的狀聲詞搪塞,他說過兩天要來成功嶺探親,我拚了命地拒絕。
掛了電話,營長搭上我的肩。
「你爸是我們的民族英雄!需要什麼直接跟我說!」
「謝謝營長!我都很好!」
「沒關係!有什麼需要來找我!」
「謝謝營長!長官都很照顧我!不麻煩您!」
「真的別客氣!隨時來找我!」
我像日本人那樣邊鞠躬邊離開營長室,你來我往的對話隨着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聲,僅僅十二天的攀關係,不知其他役男是羨慕嫉妒還是白眼翻到宮原眼科?
結訓那天,我才走出成功嶺就接到電話,修身早就帶着媽媽在後門等着。成功嶺很大,我拿着那時周杰倫代言的 GD-55 迷你手機遍尋不着後門的位置。那支手機跟我的耳朵差不多大,收訊不好,又容易從手裡飛出去,我氣急攻心,半個鐘頭後才找到他們。一上車我滿臉氣噗噗,語氣不耐。修身看我這樣倒也挺輕鬆地說:「辛苦啦,我們去吃大餐。」沿途,我連一句謝謝都沒說。
其實我是想說的,卻一直開不了口,二十幾歲的叛逆就是無法拉下臉,即便不生氣了、滿頭的汗也幹了,就是不想說。好像一場眨眼比賽的豪賭,誰的眼皮先動誰就輸,只是對手根本不知道他有參賽。
美劇《摩登家庭》第七季第八集,來自哥倫比亞的 Gloria 因爲英文不好,在一場競標的慈善晚會標到了心理專家到府服務。這位心理專家主打以階段性的遊戲及角色扮演,來清空心裡那個塞滿垃圾的抽屜,這個舉動惹得家裡幾個保守的成員不開心,尤其是 Gloria 的老公 Jay。Jay 身爲大家長,生於那個打落門牙和血吞的年代,對於新世代的心理治療根本不屑一顧,而且他只想在這難得的假日安安靜靜地看場美式足球。
這集到最後,Gloria 火了,她質疑 Jay 從不好好正視心中的感覺,所以連對孩子的愛都說不出口。然後 Jay 也火了。
「夠了!我不玩了!我們到底幹嘛?又跳舞又講秘密的,搞得好像小女孩的睡衣派對。我完全可以想像我爸和他那羣朋友坐在那裡笑我錯過整天的比賽只爲了跟心裡的情感交流?」
Jay 說他的爸爸及朋友們纔不幹什麼心理治療,因爲他們都是真男人。譬如他爸最好的朋友在鐵工廠不小心切掉半根手指,卻還是等到值班結束纔去醫院。還有 Jay 以前在比賽的時候撞斷鎖骨,他爸就只是在觀衆席比一個「撐下去」的手勢,他只好繼續比賽直到昏過去。Jay 甚至談到一起去畢業舞會的舞伴最後竟然跟另一個男的跑了,他整個心碎。那晚爸爸在廚房做了一個三明治逼他吃掉,要他吃完就忘了那個女的。
「所以我們浪費時間談什麼情感啊!我連在我爸的葬禮都沒哭,我爸是我的全世界耶,但那天我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每個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根本不愛我爸,但他一定知道啊……他應該知道吧……」
Jay 說着說着就哭了,即使這集看了不下百遍,我也跟着哭了。我和修身之間好像總是這樣,總要在彼此面前築一道牆,把心裡的喜哀樂壓在最底層,只有怒的時候纔會打破沉默。爲什麼只有怒的時候?難道是一種不說破的默契?一種理所當然的宣泄?
決定做演員後,我天真地以爲在經紀公司的助力下從此一帆風順。現實是我出道太晚,三十歲男子長得不是特別帥、身材不是特別好,更不是科班出身,我在演藝圈沒有定位。在這個圈子生存得有特色,對絕大部分的人來說,我除了有個「星二代」的標籤,其他一無是處。
對於我的決定,媽媽是反對的,她跟一位演員老公相處幾十年,非常清楚這個行業的現實殘酷。修身倒是不形於色,對於我的決定他只用擅長的大道理曉以大義,包括許多片場的倫理道德,可我就是接不到案子呀。
修身當然比我還急,四處跟各大製作人老樑賣瓜,自賣自誇。記得有次回家修身很酷地說某導演想跟我見面聊角色,那位導演拍了很多膾炙人口的電影,我不敢相信我的好運。隔天我準時到某導的辦公室,他客氣地跟我聊了許多,只不過內容與角色無關,甚至跟任何戲都無關,就是閒聊。那段閒聊內容如果發生在酒吧也完全成立。
兩個小時後某導準備出門吃飯,「那今天先這樣啦,我也是你爸拜託我纔跟你約的,反正剛跟你講那些演藝圈的事你想想,演員不好當啊,而且你要再瘦一點。」
現在的我會覺得認識導演也沒什麼不好,但當時新人的我總會大失所望,而且類似的事一再發生,不好拒絕前輩的請託,卻也沒適合的角色給那個請託。修身一定也很失望。
其實出道第一年曾有個很好的機會,偉忠哥找我演《光陰的故事》,是主角,而且搭配的都是當紅演員。只是幸福來得太快,接踵而來的是我這個沒料的草包逐漸被拆穿。首先我的聲音一直很小,好像在嘴裡嘟囔,但我的角色要粗獷、大嗓門。於是導演每天把我帶到辦公大樓的頂樓,在一堆發電機、冷氣機之間大聲地吼,吼得聲嘶力竭,吼得我沒有聲音。
再來是我的沒自信。拍宣傳照時我的服裝都量身做好了,一切造型也都就位。但是當攝影師要我擺各種符合角色的姿勢或和其他演員互動,我就扭扭捏捏。那個時候偉忠哥就坐在面前,滿臉質疑,雖然他試着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要我冷靜,但是當偉忠哥要你冷靜,你真的很難冷靜。所以我大爆汗,動作更彆扭了,然後雅妍女神貼心地遞衛生紙給我擦汗,我更覺破錶的丟臉,整件戲服都溼了。
以上種種都讓製作團隊相當懷疑我當主角的能力,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會演戲。幾次排戲試戲後,製作人出功課要我回家自主練習一個禮拜,之後驗收再來決定是否讓我出演。我像日劇裡跑業務的主角那樣一直鞠躬拜託,要團隊給我機會我一定努力不懈。
一週後來到製作人的家,她拿一場情緒很重的橋段要我試試,儘管有那麼多時間準備,我演得好膚淺。我就是不會演戲,爲了演難過而難過,爲了掉淚怎麼也擠不出來。演完,我還假裝擦眼淚,製作人卻婉轉地對我說還是不行,這個角色太重要了,他們覺得我撐不起來,這次可能就不合作了。
我們總會在否定句裡用「可能」來留人餘地,那晚回家路上雖然難過,一部分的我還是覺得「可能」還有機會。這個可能一直沒實現。
《光陰的故事》播出後大紅特紅,演員們的聲勢也跟着水漲船高,我在心裡肯定難受,卻也知道錯過就錯過沒什麼好說。有天我不小心喝多了,在修身面前把那陣子怨天尤人的情緒全發泄出來,他低着頭聽我抱怨,然後淡淡地說:「這行業就是這樣,你就是沒準備好。那個角色讓你去演你一定演不好,不只暴露缺點,搞不好戲都被你拖垮。沒有關係,我們就準備好,機會一直都有,我兒子可以的!」
去年是我出道第十年,好像還是沒有代表作,也或者機會一直來我一直沒準備好。修身到今天還是會老樑賣瓜跟別人稱讚他兒子有多好多好,我好像只能繼續努力,也許有天不用他提,別人也知道他兒子有多好多好。
(本文摘自《修身與我,有時還有小牛》/時報出版)
【作者簡介】
樑正羣
1978年生,臺灣男演員、廣播節目主持人。畢業於溫哥華藝術學院傳播媒體科技系,主修錄音工程。2003年起陸續製作多部電視劇、電影、廣告和短片的配樂,也參與多部電視電影、舞臺劇演出。近年演出作品包括電視劇《路~臺灣Express~》、《姊妹們追吧》、《黑喵知情》、電影《誰先愛上他的》、舞臺劇《昨夜星辰》等。
《修身與我,有時還有小牛》/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