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人/「臺半導體發展史的縮影」 鈺創董座盧超羣從經歷談科學發展
圖/大江生醫 溫康居
鈺創科技於1991年由盧超羣創立,目前已是全球知名的記憶體及異質整合之IC及微系統產品廠商。盧超羣的事業不僅關於他個人的成功,也是臺灣半導體發展史的縮影。想要理解盧超羣如何成就這一切,就像是想要理解一棟建築物如何建造,而這棟建築植基於科學,再結合人性。
從這次的採訪中發現,盧超羣精采的過去只是回答問題的鋪陳,答案的背後充滿他對於科學的探究:以求真的態度探索未知,以善良的初心支持後輩,以美的角度尋找科技與人之間的和諧。
林大涵(以下稱林):你的父親盧善棟曾經是鑛冶工程學會理事長,哥哥盧志遠是物理博士、中央研究院院士,你們在家是否很常談論科學?
盧超羣(以下稱盧):我們家很常談論科學嗎?我不確定,不過我父親的信念確實對我們影響深遠。我父親93歲時離世,他在離開前幾個月反覆閱讀《聖經》、《三國演義》,只要能看電視,他就看電影「真善美」。我仔細想想,他傳承給我、我哥以及孫兒女,有一條清楚的軸線就是:求真、求善、求美。求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去學科學。我父親是學工程的,也懂物理,他傳承給我跟我哥的核心信仰就是求真,後來成爲我們的使命。
我覺得我跟我哥到這把年紀還在奮鬥,不是爲了名利,只是被使命感驅動。你們辦《科學人》很偉大,因爲臺灣社會最需要的是科學普惠教育。今天台灣很幸運有半導體產業,是純真的科學,而且不只是科學,還是能產生財富的科技產業,現在甚至是護國羣山。從科學到護國羣山,中間不是追求名利,而是追求讓自己價值發揮的一件事,更讓人類的價值從真善美這個道理髮揮出來。
林:你從臺灣大學電機系第一名畢業,在美國史丹佛攻讀博士也是名列前茅,到後來創業成立鈺創,這一路上是否有帶給你個人、甚至企業文化影響的人?
盧:如果是在半導體這個產業裡,我受到幾位大師的啓發,分別是發明快閃記憶體(flash memory)的施敏、史丹佛大學IC教育大師曼德爾(James D. Meindl)、在IBM遇到發明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DRAM)的丹納德(Robert Dennard),還有我回國的時候碰到的李國鼎、張忠謀,與我哥哥盧志遠。
我有幸在過程受到大師的薰陶,與他們的學習和美國的工作經驗讓我帶回臺灣,並讓我在鈺創留下三件我非常在意的事:師徒制(mentorship),這種僅能從師徒傳承,而無法透過正規教育體制學到的珍貴經驗,最後有機會發展成產業並創造財富。第二個是企業家精神(entrepreneurship),我很幸運可以到史丹佛唸書然後創業,並且發現創業不僅是爲了追求成功,而是創造過去還沒有人接觸過的領域,並讓它持續發展。第三就是領導力(leadership),領導在於關懷個人、爲人服務,而非關乎個人的偉大;擁有領導力,便能在無形、有形上做一番可傳承的事業。所以當我觀察一個人的領導力時,我很在乎這個人過去所走的路是否也變成他的重要資產;學得既能從中得到滿足,又有人能不斷傳承下去。
林:現在許多企業關注CSR(企業社會責任),鈺創則特別關注教育這一塊,爲什麼?
盧:科學的本質是尋求真理,而教育則是傳遞這種追求的過程。我認爲,科學與教育的結合,最終是爲了服務人羣。臺灣半導體產業的成功,不僅是因爲技術的突破,而是因爲我們懂得如何在人性與科學之間找到平衡。
臺灣的次微米計劃在1990年代推動了臺灣半導體技術的大幅進步,這也得益於整個社會對科學教育的重視。當時我們在科學園區工作,條件非常艱苦,但當時每個人都有一種使命感,因爲我們知道我們做的不僅是爲了自己的事業,更是爲了下一代的未來。
教育的重要性在於:它不僅培養人才,還能塑造價值觀。我們在半導體產業中看到的不僅是技術的創新,還有一種人性化的精神,鼓勵每個人追求更大的真善美,併爲社會帶來持續的進步。
林:你現在還是會指導研究生或領導研發團隊,當前有哪些前沿的科學研究讓你特別感興趣?
盧:我認爲現在是人類有史以來未曾碰過的大際遇。2024年諾貝爾物理獎和化學獎都與人工智慧(AI)有關,我認爲諾貝爾獎委員會想要表揚的不是這項技術,而是AI會發展成接近人類思想的同伴,甚至可能啓發我們思想。
這也讓我們必須重新理解人類大腦的運作方式:因爲AI需要龐大的能源,而人腦如何以極低的能量完成複雜的思考?
這讓我們回到半導體技術的核心挑戰——如何進一步降低耗能。摩爾定律目前雖依然有效,但我們的製程已接近物理極限,再往下走,2奈米已經離原子核的0.2奈米不遠。我們要面對的,不再只是技術上臺積電、三星和英特爾等巨頭未來要如何突破,而是全人類都需要更多科學研究,來重新定義摩爾定律。
能源問題也將日益嚴重。有人說10年之內,AI能耗可能佔全球能源的10%以上,但我的理解是可能會到50%。石油以及核分裂技術提供的能源無法支撐這樣的發展,我們應該加速推進再從原子核中創造這類能源革命,否則科技將難以爲繼。
量子電腦無疑是改變遊戲規則的關鍵技術之一。2022年諾貝爾物理獎給了量子纏結(quantum entanglement),這是一個挑戰傳統牛頓力學的領域,讓我們進一步理解「可逆訊息傳遞」的可能性。量子計算可以在消耗極低能量的情況下完成複雜的運算,爲AI的耗能問題帶來了曙光。
林:我們看到許多成功的企業,背後都根植於科學研究,這不僅是在臺灣,也是全球趨勢。你是參與臺灣半導體基礎建設的早期人物之一,並且支持了很多後來的創業者和科學家,可否爲我們分享當時的狀況?
盧:其實我不能算是第一批開拓臺灣半導體的人。真正的第一代,是像我的老師施敏教授,是把半導體技術引入臺灣的重要人物。他把積體電路(integrated circuit, IC)帶回臺灣,並啓發了我們這一代人的研究,讓我們現在可以在小小的晶片上放置數以百億計甚至0.5兆的電晶體。
我的另一位恩師,是史丹佛大學的曼德爾教授,他當年收我爲學生時,就曾對我說:「我收你爲唯一的臺灣學生,以後你在美國的半導體會留下貢獻。但當你年紀稍長,你會回臺灣,而臺灣會變成非常重要的半導體國家。」那是1978年,當時的臺灣仍然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地方,但這些話在我心中埋下了種子。多年後,我真的回到了臺灣,並開始爲臺灣打造自己的半導體技術基礎,從仰賴國外技術授權的階段,轉向自主開發技術,這是我們產業邁向獨立的重要一步。這段歷程,確實是臺灣半導體的轉折點。
我先是在IBM建造了全球第一座八吋晶圓廠,並把技術轉移到日本和臺灣。然後在臺灣,從1990~1993年,我們和200位工程師成功建立了八吋晶圓製造廠,這其實是一個時間非常緊迫的任務,但確實改變了臺灣在全球半導體產業中的地位,讓臺灣從全球半導體排名中的前20躍升到前10。而後來從八吋晶圓的基礎,延伸到12吋晶圓,進一步鞏固了臺灣的地位。
對我來說,這段經歷的價值不僅是技術的成功,還看到一批科學家和工程師在這個過程中成長。他們當中有些人的教育背景並不出色,但他們在科學和工程的引導下,完成了許多令人驕傲的成就。這也是我覺得臺灣半導體產業最感人的地方:在科學的指引下,不分背景,只要努力,就能有成就。而當半導體技術已進入2奈米以下,就更需要在科學,尤其在物理、化學、材料方面的突破,所以「科學人」就更加重要,也可對臺灣半導體產學界做出更大的貢獻。
(本文出自2025.01.01《科學人》網站,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