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人/全球癌症年輕化 「NGS檢測」納入健保有何幫助?10大QA一次解惑

次世代基因定序(NGS)於5月納入健保給付;圖爲廠商執行NGS篩檢過程。聯合報系資料照

許多調查發現,目前全球癌症有年輕化的趨勢,過去認爲好發在50歲以上的癌別,近幾年新增的罹癌患者年紀正逐漸下降,臺灣也是如此。根據衛生福利部公佈的資料,去年10大死因的榜首爲癌症,尤其是乳癌和甲狀腺癌發生率逐年上升。爲何有這樣的現象?各界專家尚未有定論。但隨着醫療技術的進步,癌症不再像過去那樣令人聞之色變。今年5月1日起,次世代定序(next generations sequencing, NGS)納入健保,目前針對實體癌/血癌給付(根據6月13日衛福部公告資料),預計可以嘉惠兩萬多名癌友。《科學人》採訪了臺灣大學醫學院基因體暨蛋白體醫學研究所所長陳沛隆,他同時也是NGS和免疫基因體等領域的專家,以下是節錄的訪談內容:

如果有位患者已從診斷中得知自己罹患癌症,藉由NGS檢測可以得到什麼樣的協助?

NGS可以讓一些特定基因造成的疾病,獲得更合適的治療方式。舉例來說,我們現在的新國病是肺癌,許多人即使沒有抽菸、甚至生活習慣良好,也有可能得到肺癌。而臺灣的肺癌病患中,約有50~60%是由EGFR基因造成體細胞突變。一般來說,醫生無法從臨牀診斷上的X光、電腦斷層或病理的切片判斷是否由EGFR突變引起。如果是由EGFR引起的肺腺癌用特定的標靶治療,副作用會比傳統化療小很多。反之,若非EGFR突變引起的肺腺癌,用傳統的化療(例如白金類、紫杉醇類)會比較有效。假設今天以標靶藥物治療非EGFR引起的肺癌,幾乎沒效;而化療總是有一定效果。是否選用到合適的治療方式,可能就相差2~3年的存活時間,病人的生活品質也因此受影響。所以,即使知道罹患哪一種癌症,NGS可進一步協助醫生採取精準的治療。

爲何現代醫學越來越重視精準醫療?何謂精準醫療,可否分享相關案例?

精準醫療就定義上來講,不一定要跟基因相關。透過抽血、質譜儀或其他的方式,讓診斷更精確,也算是精準醫療。但是,精準醫療和基因的確高度相關,我們可以透過掌握某些基因的特定變化,找到更合適的治療方向。

我認爲現在比10年前更適合做精準醫療,有兩大原因:第一,隨着生物醫學不斷有新發現和伴隨着時間的累積,我們越來越清楚基因和疾病的關聯。第二,目前基因定序的能力比之前有更顯著的進步。例如,2001年定序一個人的全基因組(WGS)需要花費一億美元,現在僅需100美元,這是100萬倍的差距,而現在我們的技術又已經進步到能同時定序許多基因。

由於對基因與疾病的關聯有更多瞭解,再加上強大的基因定序能力,使得精準醫療成爲可行。美國前總統歐巴馬提到的精準醫療,包括幾個方向:癌症、藥物基因體學、單基因疾病以及感染症等,這些都取決於定序能力的提升。

關於NGS的應用,醫生爲什麼會對單基因疾病特別有興趣?單基因疾病算是罕見疾病嗎?

由於演化的關係,有些比較嚴重的單基因疾病(例如小孩出生後,發育、學習能力比較遲緩或有肌肉相關問題),這類型的患者在人類演化上,的確時常來不及活到可把基因傳給下一代的生育年齡,所以很多嚴重的單基因疾病是小於萬分之一的盛行率,這也剛好符合臺灣對於罕見疾病的定義:發生率小於萬分之一。

許多單基因疾病的病患非常無助,所以研究這個領域很重要。首先這可以影響治療的選擇,比如某些和基因有關引起的癲癇,治療方式可能就不一樣。

第二,可以防止家族延續嚴重的單基因疾病。例如某些單基因疾病雖然無法治癒,但可以選擇不要傳給下一代。NGS的其中一項應用爲非侵入性產前篩檢(non-invasive prenatal screeing,NIPS),即孕婦懷孕時可以透過抽羊水或周邊血知道胎兒狀況。若不想要懷孕了又人工引產,可以選擇做試管嬰兒,在胚胎還是幾百顆細胞的時候,就取一些細胞來檢測;例如是在八顆受精卵中四顆帶有單基因疾病、四顆沒有,即可以植入不帶有單基因疾病的胚胎。換句話說,精準醫療可以防止家族延續嚴重的單基因疾病。

第三,對某些病人來說,找出病因是很大的解脫,因爲他們可能爲了某種病症,花了數十年時間和大量的金錢。有明確的診斷,可以讓他比較釋懷。

另外,單基因疾病不見得就是罕見疾病。醫學界常以多囊腎爲例,在人類身上這可能有三個基因造成:PKD1、PKD2和PKHD1。若是PKD1引起的,患者通常在30~40歲纔開始發病,然後到50~60歲時,病情可能會急轉直下。人類過去的壽命不見得有這麼長,因此這個基因沒有受到演化的選擇。但這種基因引起的疾病發生率有0.1%,這在全世界(包含臺灣)都一樣,算是造成洗腎的重要原因。像這樣的疾病,如果能夠防止傳到下一代,長久下來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另外一個直接的影響就是,假設一位50多歲的父親需要洗腎,他的孩子在沒有症狀的情況下想捐腎,如果沒有事先做基因檢測的話,這位父親在接受移植手術後可能還是會得到多囊腎。

基因定序發展至今已到第三代,它們的優缺點是什麼?

我們現在一般講的傳統定序(或者有人稱爲一代定序)叫做桑格法(Sanger method)。桑格(Frederick Sanger)這位科學家曾獲頒兩次諾貝爾獎:第一次是蛋白質定序,第二次是DNA定序。桑格法定序的優點是,非常可靠。如果醫生非常清楚知道,這位患者的疾病是由什麼基因造成,那他的家族成員只需要做桑格定序就可以了——因爲同一個家族,遺傳疾病就會在同個變異點。不過,桑格定序有兩個缺點,第一是費用比較高。我們平均一個基因有10個表現子(exon),如果不知道這個人的基因在哪個位置有變化,你需要10個exon都做桑格定序。以一個exon新臺幣1000元的檢測費計算的話,光是檢測一個基因就需要花費一萬,而有些疾病可能不只一個基因引起,例如說和聽力受損有關的基因有200個,那用桑格定序檢測就需要花費200萬元。第二個缺點是,如果需要精確定量的,像是觀察癌症是否復發,會希望看到0.1~1%的訊號,桑格定序可能要看10~20%以上的訊號,纔有十足的把握。

目前臺大醫院做的次世代定序分三個層級,依照panel檢測範圍,費用約8000元~3萬元。最高等級是,檢測兩萬個基因的全表現子定序(WES)檢測費大約只要3萬元。次世代定序目前最有名的是螢光公司(Illumina),它們可判讀的讀長大概是幾百個鹼基對(base pair)。這大概可應用於95%精準醫療所需的資訊。不過,有時可能會碰到5%的黑洞。例如說它目前是活化的基因,或者是功能性基因,可能會有僞基因(pseudogen),它們可能同源但後者部份功能喪失。這樣的情況下,次世代定序可能無法判斷,變異是來自於活化的基因或僞基因。所以特定情況下,能讀更長的鹼基對,才能解決這類問題。第三代定序的優點就是讀得更長,可以讀取到1萬~5萬個鹼基對。不過,它的檢測費比較貴,且目前技術還不夠純熟。

NGS常見的應用除了癌症治療外,你也特別強調可以應用在「藥物基因體學」,可否爲我們介紹重要性?

簡單來說,有些藥物可能對某些人無效或者容易產生較嚴重的副作用,這種差異通常由基因的變異所引起。藥物基因體學主要在探討特定基因的變異,如何影響藥物在不同個體間有差異效果。

舉例來說,開刀房裡可能發生一種高致死率的病症,稱爲惡性高熱症。這種高熱來得又急又猛,可能外科醫師還在洗手的時候,麻醉室裡面已經在急救了。患者常在施打麻醉藥後,體溫會飆升至42°C,導致橫紋肌溶解、電解質異常。造成惡性高熱症的基因爲RYR1,過去醫生在手術前只能祈禱不要遇到這種狀況,但今天如果有辦法在進開刀房前,知道患者帶有這種風險,選擇一種比較貴的麻醉藥就可以避免發生。不過,爲了低於0.1%的風險,讓每位病患使用這種較貴的麻醉藥、或者原本打算只是做個小手術,最後卻要花兩倍的錢做基因檢測,容易造成不必要的浪費,這就是爲什麼藥物基因體學很重要。

另外,臺灣人有種比西方人更常見的疾病,稱爲史蒂文斯-強生症候羣(Stevens-Johnson Syndrome, SJS),這是致命的藥物過敏。有些人吃神經性止痛藥carbamazepine可能會造成嚴重的紅疹,甚至皮膚剝落,這源自人類白血球抗原(HLA)有關基因的影響。

最後,還有個非常好的例子,有些病人因爲心肌梗塞,會在心臟附近的血管裝支架,醫生希望能避免血球在支架裡凝結,常開一種叫做保栓通的藥物,可以抗血小板凝結,另一種具有同樣功效的常見藥物是阿斯匹靈。阿斯匹靈一顆0.5元,保栓通一顆32元,保栓通的效果好一點(或者說副作用比較小)。但是,保栓通剛進體內時是無效的前驅藥(prodrug),必須經過體內某種受CYP2C19基因影響的酵素處理,纔會變成有效藥物。大約有2%歐洲人在這個基因是無效的,但臺灣人則高達12%,也就是大約十位病患放完心臟支架吃保栓通,可能有一個人是完全沒效。這也算是藥物基因體學的範疇——我們可以找出這些基因變異,以便能針對個體進行更有效的藥物治療。如果病患服用保栓通沒效,那就應該開立阿斯匹靈或者是其他藥物的處方。

藥物基因體學和傳統藥學有何不同?以及關於NGS要如何應用於藥物基因體學?

傳統的藥物學教科書上常會提到以下兩種類型:藥物動力學(pharmacokinetics, PK)跟藥效學(pharmacodynamics, PD)。PK是觀察藥物從接觸人體到它作用在目標器官(target organ)之後,中間經過身體的吸收、分佈、處理後還剩多少濃度?就是加些官能基,使此藥物變得有活性,或沒有活性。PD則是當這個藥物已經抵達目標器官(例如腦、肝和心臟)發生的效果是否不同?以之前提到的藥物爲例,保栓通屬於PK,因爲要探討它經過人體後是否有作用;而史蒂文斯-強生症候羣則出自PD(兩個人明明全身有相同的藥物濃度,但有人會產生嚴重皮膚副作用)。這些都是在特定的基因上有特定的變異,導致PK和PD不同。

以上是目前教科書上提到的。但未來的教科書,我想或許還可以再加上癌症的標靶治療,稱爲「伴隨式診斷」。以更前面提到的例子,同樣是肺癌,病患是否有EGFR突變,會導致標靶治療藥物是否有效。這樣下來,綜合前面幾點,我認爲藥物基因體學爲什麼非常重要——因爲罕見疾病是在找0.01~0.1%的頻率變異點,影響的人相較少。但是PK和PD的變化,影響的可能是3~5%,這是我覺得關於精準醫療應用在藥物基因體學上,可以影響最多人的一項。

AI時代來臨,未來是否有機會讓NGS檢測費再降低?

在生醫領域的實驗室,我們有簡單劃分成以分析爲主的Dry Lab和做實驗爲主的Wet Lab,前面提到2001~2024年,定序的價格已降低100萬倍,主要是Wet Lab的進步,例如儀器、試劑等。Dry Lab的進步也很重要,但比較無法造成直接的影響,所以無論AI、生物資訊學再怎麼進步,可能都無法把次世代定序的價錢再往下降。此外,目前某些分析流程,在生物資訊分析方面都已導入AI。AI有機會讓目前分析流程裡無法分析、或者不夠精準的,漸進式慢慢改進,但比較不可能突然宣佈說,我們的進步變成十倍精準。

你原本是內分泌科醫生,之後在臺大和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讀,想請問國內外的基因研究有什麼不同?

現在關於基因的研究,當然無處不在。無論是心臟科、腎臟科醫師,都能以基因的角度研究。當時我攻讀碩士是研究和免疫相關的甲狀腺亢進,採取的切入點就是基因分析,所以很早就接觸這個領域。那時候接觸的是HLA,覺得這個領域很有趣,至今也研究HLA有20年以上,算是我第一次研究就遇到基因這個主題,後來出國也就念人類遺傳學。回國後,我研究的領域在基因和內分泌的配比就調整成約爲7:3。

因爲過去在美國,對那裡狀況比較瞭解,歐洲的情況我就沒有親身經歷。不過,美國在遺傳學這個領域走得非常前面,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有很好的醫院,在美國的遺傳學領域研究也很前面。我們現在稱醫學遺傳學之父的麥庫席克(Victor Mckusick)當時就是那裡的大師,能在那研讀是非常幸運的。我認爲他們關於基因的教育比臺灣領先20年。他們在很早期,大約在2003年我去的時候,那裡醫學院學生(不是PhD的學生)上課內容就融入基因學。相較之下,目前臺灣大部份的醫學教育還不夠充份。所以這也是我想多推廣跟基因、精準醫療相關的知識的原因,因爲我認爲目前學校教得還不夠。

今年5月開始,實體癌/血癌的NGS檢測納入健保,想請問你對此的看法是?

以政府的角色,一方面想減輕民衆的負擔,一方面也要避免醫療資源遭濫用,所以目前給付項目有限。但我認爲,臨牀上某些重要的單基因疾病也該給付,像是單基因造成的聽力受損或者是視網膜的先天性疾病。

在美國,保險公司在這方面也都有給付,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的保險費也因此很高。不過即使公醫制度體系的歐洲,這類型的檢測他們財政給付比例也很高。在臺灣,有些罕見的單基因疾病因爲有相關的特殊法律,能得到一些資源支持來做基因檢測。但是,也有些單基因疾病,例如聽力受損、先天性耳聾,或者先天性的視網膜疾病,這種沒有列爲罕病的單基因疾病,就無法獲得補助。對於經濟狀況沒有那麼好的家庭來說,就是一種負擔。健保目前初步給付的是癌症,而且只針對明確用藥有效的癌症,多少還是有幫助。這也可能目前的財源,還不足以補助那麼多。

最後,在精準醫學和遺傳學方面,是否可期待有更多的發展?

有一些疾病,適合採用所謂的基因治療,例如之前過世的陳俊翰律師,他罹患的脊髓性肌肉萎縮症(SMA)爲隱性遺傳,如果雙親都是隱性帶原,沒有外顯的症狀,小孩還是會有25%的機會遺傳到。像這一類的疾病,有些可以做基因治療,施打一種極爲昂貴的藥進去。未來,基因治療可能會越來越多,某些視網膜的疾病也開始能採用基因治療。

但是,能夠以基因治療來治療的單基因疾病還是極爲少數,這是第一個。第二個例子,例如說聽力受損和視網膜的單基因診斷,臺大醫院的眼科跟耳鼻喉科的醫師,過去召募了許多病人,累積了許多的經驗。我們現在已經知道,造成先天性或遺傳性的聽損,大約就有200多個單基因,這之中有自體顯性、隱性、粒線體疾病和X染色體相關的基因。如果有兩位聽損的患者結婚,他們的小孩不見得也會有聽損,因爲他們可能是源自兩種不同的隱性基因,這可以減少父母不必要的擔憂。另外,人工電子耳的手術加裝置本身,目前費用仍然不便宜,不過大部份的電子耳效果都不錯,臺大醫院的耳鼻喉科教授許權振和吳振吉是這方面的權威。我們過去和長庚合作,發現當中兩種基因造成的聽損,配戴人工電子耳很大機會是沒有效果。這也是精準醫療重要的另一步,與其自費或者是任何補助,不如先檢測基因、找出病因還來得有效。

(本文出自2024.07.01《科學人》網站,未經同意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