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星”隕落,他倒在交擔子大會上……

“兩彈一星功勳獎章”獲得者周光召院士,在北京逝世,享年95歲。

上世紀60年代,周光召在國際學術界“消失”了。

當時,歐洲、美國的科研機構紛紛向周光召發出訪問邀請,還提出承擔全部費用,如此殊榮在彼時的中國物理界是獨一份。

可這些邀請都如石頭扔進大海,毫無迴應。他們找不到周光召了。

與此同時,北京花園路上一幢4層小灰樓裡,卻多了一名青年的身影,白淨的臉,短衣短褲,中等身材,因爲對花粉過敏,總戴着口罩,路過的人向他打招呼,叫他“老周”。

歐美物理界都在尋找的周光召,就是“隱身”在這裡的一顆星,也是託舉原子彈、氫彈爆炸成功背後有力的一雙手。

一、“天才科學家”回國

周光召是以天才科學家的形象出現在九院理論部的。

1961年5月他到來時,已有好多同事“未見其人,先聞其名”。

比周光召早幾年來的中國工程院院士胡思得記得,大學就在一本從俄文翻譯過來的雜誌上看到周光召的報道,那時周光召在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以下簡稱杜布納)工作,報道稱讚他年輕有爲,才華出衆。

胡思得所說的杜布納,當時聚集了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許多科學家,科研水平全球領先。周光召4年裡發表了30多篇論文,在國際物理學界聲名遠播。

·1957年,周光召(右二)在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工作。

後來與周光召相熟的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就是那時第一次聽說周光召的:

“美國所有高能物理領域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中國年輕的研究員,是當時最傑出的、最有新思想的一個物理學家。我記得很清楚,周光召那時候發表過的好幾篇文章我都仔細研究過,而且在一些學術討論會上,也都是大家熱烈討論的題目。”

·1974年,鄧稼先(左二)、周光召(右二)、楊振寧(右一)遊覽北京頤和園時的合影。

正當周光召在科學界嶄露頭角時,中蘇關係開始惡化,去留問題擺在他的面前。

恰在此時,時任二機部副部長的錢三強赴蘇,與周光召有一次長談,就中國如何發展核武器談了自己的觀點。

“這次談話對我影響很大,使我知道了黨中央發展核武器以加強國防建設的緊迫性和重要性。我決定回國,將自己投身到‘兩彈一星’的研製中去。”周光召日後回憶道。

二、爆炸成功率99%

1962年底,周光召協助鄧稼先完成並提交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方案。

1964年10月16日,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試驗前夜的10月15日,周光召突然從時任二機部部長的劉傑那裡接到一項緊急任務:認真估算一下中國首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概率是多少。

佈置任務的是國務院總理周恩來。

這顆原子彈所代表的重大意義讓大家必須慎之又慎,劉傑說:“不正式爆炸,沒有結果以前,那是提心吊膽的,大家都在緊張。”

在不到16個小時中,周光召抓住要害,精準篩選出有效參數,連夜計算,確認爆炸成功的概率超過99%,除不可控因素外,原子彈的引爆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這爲10月16日15時準時起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提供了重要保障。

“光召兄的回來,使得中國1964年爆第一顆原子彈(比預想中)早了一兩年。”楊振寧說。他記得美國報紙陸續有報道說中國研製原子彈的主要是哪些人物,周光召的名字屢屢出現在《紐約時報》上。

1963年,理論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突破氫彈原理上來。

鄧稼先、周光召組織科技人員制定了關於突破氫彈原理工作的大綱:第一步,繼續進行探索研究,突破氫彈原理;第二步,完成質量、威力與核武器使用要求相應的熱核彈頭的理論設計。

當領銜的攻關團隊率先成功後,周光召又迅速集中精力,協助於敏。

1966年12月28日,氫彈原理試驗成功。1967年6月17日,中國第一顆氫彈爆炸成功。

“那半年可真夠趕的。”回憶起從氫彈原理試驗成功到氫彈爆炸成功的那半年,曾參加氫彈研製的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杜祥琬笑了。

當時法國也在探索氫彈,爲了搶在法國前面爆炸,長中國人的志氣,時任九院理論部第一副主任的周光召鼓勵大家咬緊牙關,理論部大樓每天晚上都是燈火輝煌。

“大家很默契地做好自己手頭的工作,也不需要特地加油打氣,我們都有切身感受,知道中國一定要站起來,愛國從來都不是一件抽象的事。”杜祥琬對記者說。

1999年9月18日,周光召獲授“兩彈一星”功勳獎章。

可他自覺受之有愧,“無論是原子彈還是氫彈,遠不是幾個人的事情,是十萬以上人的共同工作。如果要評價我其中的貢獻,那隻不過是十萬分之一而已。”

4年後,他把這枚獎章贈予家鄉湖南的一所學校。他說,我很小就離開了故土,獎章與其自己收藏,不如贈給家鄉,鼓勵後人繼續爲祖國科研事業作貢獻。

·上世紀90年代前後,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周光召(前左一)在黃淮海地區考察工作。

三、倒在交擔子大會上

周光召是突然病倒的。

那原本是一場交擔子的會議。82歲的他把“973”計劃專家顧問組組長的身份移交給了已卸任科技部部長的徐冠華,他是應邀前來和大家交流經驗的。

他還談了一些心得體會,想多講幾句,但感到體力難支,提前結束了發言。

“冠華,我有點累,就不講了。”他低聲說。

可沒過多久,會議現場的人看到,主席臺上的周光召從椅子上偏倒下來。

那一天是2011年11月15日。此後他再沒離開過醫院。

·2009年,時任“973”計劃專家顧問組組長的周光召在會上講話。

周光召的晚年是忙碌的。

從中國科學院(簡稱中科院)院長任上退下後,他從1996年起擔任了10年中國科學技術協會主席,聯繫全國科技工作者,促進科學的普及和推廣,自稱科普工作的“開路小工”。

同時,他還參與着科技界重大事項的討論與決策,“973”計劃就是其中之一。

“老師很少對我們談他以前的經歷,也很少提及他在‘兩彈’中的貢獻。”周光召的學生吳嶽良告訴環球人物記者:“他認爲如果事情是團隊一起做的,就不要再把主要貢獻、次要貢獻分得那麼清楚,因爲大家都很重要,缺一不可。”

不強調自己,他的心和情總放在別人身上。

中科院辦公廳原主任李雲玲還記得,周光召剛就任中科院院長那幾年,院裡經費非常緊張,有的所連發工資都困難。一些中年科技人員長期超負荷工作,積勞成疾,英年早逝,周光召爲此痛心不已。

1991年他在全院年度工作會議上說到這種情況,哽咽良久,說不出話來。

在環球人物記者的採訪過程中,所有受訪者無一例外都提到周光召的人格魅力。

徐冠華認爲,這和工作無關,周光召就是一個愛人的人。

這樣的故事特別特別多。

吳嶽良還記得,上世紀80年代在中科院理論物理研究所讀書時,老師常在週末帶着他們去外面改善伙食,半隻雞或一隻雞,桌上是一定會有的,“改善伙食肯定要有肉嘛”。

下班看到學生們在打乒乓球,周光召也會興致勃勃地加入。他的球技很不錯,常常獲勝。

空閒時,周光召還“發”麪包給學生吃,從和麪、揉筋、發酵、塑形到烤制都由他一人完成。“是那種歐式麪包,他做得很好。我從德國回來時還特地帶了專用酵母粉給他。”吳嶽良“呵呵呵”地笑。

有一年除夕他去拜年,發現老師又新增了一個愛好——攝影,尤其喜歡給別人拍。“他很會拍,招呼大家合影的時候就設置‘自動’模式。”

·2003年中國科學技術協會學術年會召開,時任中國科協主席的周光召出席。

這樣的愛人之心,也在師生之間默契傳遞。

2007年離世的彭桓武是周光召的老師。周光召非常尊敬老師,每逢大年三十,總要去彭桓武家拜年。吳嶽良也延續了這一傳統,要分別上門給周光召和彭桓武拜年。

·2001年前後,吳嶽良去周光召家拜年。(吳嶽良 / 供圖)

彭桓武曾用一個比喻形容自己在“兩彈”研究中所做的工作:我就是老房門口的那一對石獅子,只需要“把住門”,其他的交給年輕人去做。

半個多世紀以來,這對“石獅子”從彭桓武變爲周光召,如今又換成了吳嶽良——他仍然帶着學生紮在科研第一線,“發揮年輕人的創造性,這是我特別希望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