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裡的小路
圖/楊之儀
將近兩年沒有回到臺灣了,終於在十一月下旬的某個清晨下了飛機,鼻息所及是溫暖潮溼的空氣,陰灰的天空籠罩着臺北盆地。
那一個早晨,我隨着父親從新莊邊界的丹鳳散步回到位在回龍地區的老家。回龍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或許因爲早年此地荒涼,沒有得到行政資源與關注,在劃設行政區時,回龍竟然被一分爲三。這一條龍像是被分割爲三塊,座落在當今的新北市樹林與新莊,還有桃園市龜山。
從小偶爾聽到有人戲稱回龍爲「三不管」地帶,母親卻說她每天早上看到好幾名穿着前三志願制服的高中生從回龍站上公車,想必是這裡地靈人傑。
回龍的舊名爲「塔寮坑」,而流過樹林、新莊、龜山邊界的溪正是塔寮坑溪,溪邊的小路也是我與父親散步從新莊走回樹林老家的路徑。記憶中的塔寮坑溪更像是一條大排水溝,許多中上游的工廠經常在未經許可的狀況下排放廢水;小學的時候,我曾經看過溪水被染成深紅或深綠,散發着刺鼻的惡臭。但是回龍地方的耆老卻說,好幾十年前的塔寮坑溪是清澈到可以抓魚的。
我走在父親身後,一起過了中正路的大馬路,本想要左轉走進三福街口,父親卻示意要我們直行。我默默地跟上他的腳步,穿過一個水泥砌成小窄門,沿着塔寮坑溪旁的小路走回老家。
好像是知道自己即將深入叢林一樣,每撥開一片眼前的藤蔓或枝葉,就是纏繞交錯的回憶,因而想在最一開始選擇左轉,就不用走進令人困窘的青澀迴圈裡。
總是喜歡走路,並且記下路名,想要知道連接了點與點之間的那個過程,叫作什麼名字。這段塔寮坑溪旁的小路沒有名字,卻連接了我創意聒噪的童年與滯悶抑鬱的青春期。
小路的一側是塔寮坑溪,另一側則是樹林區三多國小的圍牆。圍牆由水泥砌成,很小的時候每次走在這條路上總覺得圍牆斑斕,上面長滿青苔與水痕。終於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校方決定美化圍牆,邀請學生與家長共同設計與彩繪。當年愛畫畫的我,帶着幾位同學們向班導師要求報名參加圍牆彩繪活動。
我不曉得在哪裡看過類似畢卡索風格的創作,大膽地用彎曲的線條分割畫面,像是在畫教堂彩繪玻璃。而散落在不規則形狀之間的,則是一些隨機的物品,例如繫上紅色緞帶的鈴鐺,桃紅的花朵,還有兩個優雅伸展,形狀像薑餅人的舞者。活動當天,我與朋友們帶着設計圖,小心翼翼在粉刷好的白底牆上打稿與上色,一同完成了充滿童趣的壁畫。
將近二十年來,每次經過這條塔寮坑溪旁的無名小路,我都會在我們的壁畫前停留一下,壁畫底下的五個名字因爲風吹日曬而日漸消失,牆壁上的彩繪漆也剝落了不少。
這一次回來臺灣,發現圍牆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被校方重新粉刷一次,並且請了專業的繪師彩繪牆面——我與朋友們的創作,以及我們五個人的名字,好像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安靜地蒸發了。
塔寮坑溪的小路替我保存了那一段稚嫩卻驚奇的回憶,還有每一次路經回首的瞬間。每走一次就離那個彩色泡泡糖般的童年越遠,卻也沒有不捨,只覺此地見證且保留了自己年幼時大膽創作的模樣(雖然後來消失了),這樣真好。
就這樣走着那段路,走到了苦悶的青春期。國高中時期的我,總有着無法言表的巨大孤寂感,一方面是出於繁重的課業壓力與青春期的荷爾蒙,另一方面,則是發育着的身體渴望愛與溫度,而父母親也在那個時候漸行漸遠漸遠,家裡的氣氛總是壓抑且冰冷。
加上哥哥,我們四人是一個生存隊伍,卻獨自走進生命中幽暗的森林裡,我望着父母的單薄的背影,憐惜他們的孤獨,也憐憫我自己。
但是,無名的小路始終都在,讓我一遍又遍地走過,記起小學時期無所畏懼的樣子。也是在這一條路上,我初嘗青春期愛慕一個人的心情,與喜歡的男孩一同從桃園龜山鄉的圖書館走回三多國小,在操場邊聆聽哼唱錦繡二重唱的歌曲。
更多時候,我仍是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沉重的課業與離異的家庭也打開我對於美感經驗的渴望,好像可以從中獲得一點救贖,而無名的小路也教會我如何在生活中發現美,在孤獨中自處。
我曾經在走去圖書館的路上,聞到堤防欄杆邊上種的九里香,或是看到老奶奶幫她的小孫女推三輪車。炎熱滯悶的夏天午後,豔陽熨燙着整條小路,無處可躲藏的我,只得低着頭走着,眼睛望着鋪得整整齊齊的地磚,好像是在數磁磚的過程中找到了與孤獨相處的方式。走着走着,就把無可名狀的寂寞感走過了。
有太多一個人走過塔寮坑溪旁小路的時光了,導致我當年考國中基測時,針對作文科考題「那一刻,真美」第一個想到的是某個傍晚,我走在小路上看到粉紫色晚霞的瞬間。那一個傍晚,我又從圖書館走回來,看到路中央的涼亭旁聚集了許多聊天下棋的老人與一旁嬉鬧的小孩。那是平凡生活中很平凡的一刻,卻不自禁地被人羣共榮、長幼同樂的樣子感動着,對於渴望愛的我那一刻是真的很美,即使我只是在一旁看着。
而我急切地需要寫下那一刻發生的事情,就算聆聽我的是素未謀面的基測作文閱卷老師也沒關係。
其實,還有好多關於那條小路的故事我來不及寫下,例如爺爺曾經在我幼稚園時帶着我、哥哥還有表哥表姐一同去吃麥當勞慶祝生日,又例如叔叔曾牽着我的手走過那條路,帶我去龜山鄉的教室上鋼琴課。
十五年後,年邁的爺爺爲帕金森氏症所苦而不能自行動彈,而一直都有思覺失調症的叔叔也在這些年老去,越顯安靜。
走過一回又一回,記憶裡的小路見證我年幼時表達創作的渴望,也成爲我思索病與傷與孤獨的場域。
三十歲的時候回到路上,與身體日漸縮小的父親並肩走着,對孤獨壓抑的生命有所同情,同時也覺得有缺口的生命也有所完成。至少,這條路讓我想清楚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