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幸福：東日本大震災12年，重返福島縣故鄉的人生故事
「我的目標就是將這邊的所有山頭，全部種滿櫻花！」志賀忠重，磐城市土生土長的福島子民，12年前因震災被迫到外縣市避難半年的他，期間不斷往返磐城市，並在震災發生後2個月種下了第一棵櫻花樹。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12年」能做什麼？12年能讓當年剛出生的嬰兒從小學畢業、從當年就在同一家公司的職員成爲資深員工，臺灣正式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正好也花了12年時間，但對日本福島縣的某些人而言，花了12年，他們只想做到一件事──回家。
2023年，311東日本大震災正式邁入了第12週年，這場在2011年突然發生的災難，即使過了12年，對福島縣的人事物帶來的影響依舊強烈。一直以來，每年在接近震災發生日的3月11日前夕，日本媒體便會開啓一系列相關報導，從最一開始的震災如何慘烈、失蹤傷亡人數多少、福島第一核電廠現況等，到後來逐漸聚焦到災區重建復興與人口迴流問題，而大部分的報導調性都很一致——悲壯、哀傷、與遙遙無期。
到現在我也依舊記得，12年前身在臺灣，跟媽媽一起看着電視中海嘯奔馳而來時，心中那股不可置信；而12年後的現在，我來到福島，踏上了東日本大震災時，最靠近福島第一核電廠，也是曾因海嘯受創最深的「濱通地區」。
福島縣可分作三大地區，由內陸往臨海邊依序爲會津地區、中通地區與濱通地區，濱通地區由北到南又可分作相馬地區、雙葉地區與磐城地區，福島第一核電廠便設置在雙葉地區中的雙葉町與大熊町交界，因此地震發生後，一直是重返困難區域（帰還困難），直到2022年8月30日0:00，雙葉町終於解除避難指示，得以開放部分區域返回居住，雙葉町也是所有重返困難區域中，最後解除避難指示的地方。
圖爲2023年2月，攝於福島縣雙葉郡大熊町。 圖／法新社
位於仙台站的常磐線沿線介紹圖。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濱通地區最南邊的磐城市，是受地震影響相對小的地方，是福島對關東地區的玄關口，主要車站「いわき站」（磐城站）周邊熱鬧新穎，JR東日本新型態旅館「HOTEL B4T 」也選擇此爲第一個據點，距離いわき站約20公分車程處，有一座名爲「いわき迴廊美術館」的景點，是現代美術家蔡國強所設計的藝術空間，也是「いわき萬本櫻計劃」（いわき萬本桜プロジェクト）的據點。
計劃的發起人是志賀忠重，磐城市土生土長的福島子民，12年前因震災被迫到外縣市避難半年的他，期間不斷往返磐城市，並在震災發生後2個月種下了第一棵櫻花樹。
「我的家鄉很棒，可是在一瞬間所有的優點都被忽略，大家只注意到災難。」
志賀說，他感到很憤怒也很悔恨，與蔡國強交情良好的他，得知了在「99」這個數字在中文有「無限」之意（「九」爲中國古代認爲的極數，志賀的理解，則是取其「永遠」之意），於是訂下了「いわき萬本櫻計劃」，目標要種下99,000棵櫻花樹，讓磐城市重新變成大家想來的地方。
「我的目標就是將這邊的所有山頭，全部種滿櫻花。」志賀指着周圍羣山說，所有預計種植的山地都是私人土地，志賀取得了60位以上土地所有人的認可，才得以整地、栽種。計劃開始至今11年，在衆多志願者經年累月的幫忙下，志賀已種下了4,000棵櫻花樹，離達成99,000棵目標還需要多少時間？志賀精神抖擻大聲地說「還要250年！」
志賀忠重深愛故鄉，要以櫻花妝點，讓世人重新看見磐城的好。志賀身後的是いわき萬本櫻的規劃地圖。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いわき萬本櫻的規劃地圖。志賀已種下了4,000棵櫻花樹，離達成99,000棵目標，「還要250年！」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在南相馬市的小高，有座結合共用辦公空間、住宿的設施「小高パイオニアヴィレッジ」（ODAKA PIONEER VILLGE），這是由小高出身的和田智行所設立的交流空間。2011年，和田一家被迫搬到同爲福島縣的會津若鬆避難，2014年小高有限度地開放後，和田二話不說立刻回到小高，設置了「小高工作空間」（小高ワーカーズベース），經營食堂、雜貨，提供來到小高協助復原的人們的需求。2015年開始經營「HARIO 燈工玻璃工坊小高」（HARIOランプワークファクトリー小高），僱用當地女性居民爲員工，提供他們在當地生活所需的工作機會，爲了吸引更多人來到小高，和田與日本地方創生團隊Next Commons Lab合作，成立了「NCL 南相馬」，募集並協助有志者來此創業。
與和田一樣迫不急待返鄉的，還有經營「雙葉屋旅館」的小林友子。小林是雙葉屋旅館第四代接班人，2011年不得已丟下家族經營已久的旅館，遠赴兒子所在的名古屋避難，但小林從未放棄回家的念頭，一有機會，她就會長途跋涉回到小高，「總之不斷來回，所以一直在花錢。」小林笑說。而在2013年，她住進了小高的臨時住宅，並花費兩年多時間整修旅館，終於在2016年，雙葉屋旅館重新開，笑容溫暖的小林又能在玄關對旅客說「歡迎回來」。
不過與和田不同，現年71歲的小林覺得短期內年輕人要回流有難度，畢竟這裡的工作機會還太少，回來的多是和她同世代的人，所以小林的計劃是打造一個適合他們這個年齡層的居住環境。千萬不要小看這些長者，小高工作空間的野口福太郎表示，選擇歸鄉的長者都是行動力超強的長者，而小林更是其中的典範。
世代經營旅館，更是小高災後最早復活的住宿設施，讓小林得以結識各領域人脈，加上其友善、樂觀的感染力與行動力，積極參與甚至策劃當地振興活動，小林現在正進行小高口述歷史的採訪紀錄影片，「希望能將這些真實故事，傳承給下一代。」小林說，而負責製作影片的人，正是她因緣結識，來自東京的創作者。
重新營業的雙葉屋旅館，現在依舊是小高旅客們安心的「家」。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雙葉屋旅館老闆娘小林友子，對於能回到小高，除了開心還是開心。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來到了雙葉站，新落成的車站旁是過去使用的舊車站建築，現作爲休息中心使用。雙葉區是最後解除避難指示的地方，現在被允許居住範圍很小，絕大部分還是重返困難區域，要返回某些地方還需獲得許可才行。
但從2020年開始，雙葉站周邊有了變化，以「用繪畫爲社會帶來樂趣與希望」爲理念的壁畫創作藝術公司「OVER ALLs」，社長赤澤嶽人在與雙葉町出身的高橋丈相遇，兩人一拍即合，因而催生了「FUTABA Art District」計劃，計劃內容很簡單，就是在雙葉站周邊建物牆上作畫，畫中人物、主題等，都是雙葉町真實存在的人事物，明亮、鮮豔的大型作畫，即使只是坐在常磐線車廂內也能立刻瞧見，爲人煙稀少的雙葉町注入一股全新活力。
爲期一年多的計劃，總共創作了8幅大型壁畫，但因爲這些作畫地點多爲斷垣殘壁，隨着建物改建計劃的進行，壁畫也會消失，但帶給雙葉町當地的明亮與希望將會持續下去。
到訪當天是週日，車流量比我預料的還多，導覽人員說，這些都是解禁後，回來整理家鄉的人，其中還有來辦理回鄉居住手續的人。2022年8月解禁以來，據雙葉町町公所的資料顯示，重回家鄉的居民約20人，從其他地區移住至此的約20人，加上行政單位相關人士約20人，現在居住在雙葉町的人約有60位。
快速瀏覽一輪日本媒體，可以發現避難者回歸故鄉的相關報導，關鍵詞都是「回不來」。其實不難理解，畢竟12年不是短時間，震災後3、4年便在其他地方順利展開新生活的大有人在，但這不表示他們不想回家。荒廢多年的舊房子的整理改建、搬家問題、戶籍遷入等（日本搬家非常麻煩，一堆手續要辦）都需要時間，老年人比年輕人容易回來，因爲他們通常是自己回來就好，不須在意長大的孩子們的想法，所以小林友子纔會將目標設定於創立適合長者生活的環境；年輕人想回流，勢必要解決就業問題與吸引力，所以和田智行纔會積極地在小高進行多種嘗試，創造就業機會與創業空間；志賀忠重種植的大量櫻花，漸漸也成了小有名氣的櫻花景點，吸引不少人前往。
而且說到底，福島縣的復興成功與否，究竟誰說了算？
FUTABA Art Distric：每幅畫的人物皆是真實存在雙葉町的人事物，以繪畫爲斷垣殘壁注入新生命與希望。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FUTABA Art Distric：這張藍色畫作的故事，敘述當初離開的男孩10年後歸鄉，眼前迎接他的是嶄新的雙葉站，值得注目的是車內儀表板，分別寫着東日本大震災發生當下，以及10年後、20年後的時間。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FUTABA Art Distric：每幅畫的人物皆是真實存在雙葉町的人事物，以繪畫爲斷垣殘壁注入新生命與希望。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以磐城湯本溫泉爲據點，經營咖啡廳與接案的攝影師中村幸雄，曾參與受災區之一的磐城市小名濱所舉辦的小名濱本通藝術祭（小名浜本町通り芸術祭）的他說，災區民衆很不喜歡「復興」這個詞，因爲每個人對復興的想法不同，有住民迴歸是復興？建設全新完工是復興？還是遊客造訪纔是復興？茨城縣出身的中村在2010年搬到磐城市，2019年來到父親的故鄉湯本溫泉，理由很簡單「因爲在這裡很開心。」（ここにいるのは楽しいです）
雖然有開放民衆購買樹苗參與植樹，いわき萬本櫻計劃的絕大部分支出還是來自於志賀忠重本人，用着過去存下的積蓄，他笑笑地邊走邊說還行還行，問他難道不辛苦嗎？「做自己喜歡的事怎麼會辛苦呢？」志賀堅定地說，往前的腳步沒有停留。
雙葉屋旅館的女主人小林友子，回到小高做的第一件事，是燒好開水，準備爲往來路人奉上熱茶，雖然最終卻沒有接待到任何人，但也沒有關係，她依舊能在車站周遭種植花卉，明亮地區也照亮自己的心。
「我很感謝可以重回小高，能再度與這麼多人相處，就是幸福不是嗎？」
歷經5年時間，小林友子夫婦終於能重新在雙葉屋旅館，再對大家說一句「歡迎回來」。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開朗的「小高工房」負責人廣畑裕子，現在專心於推廣小高產辣椒製品。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小高工房的logo，醒目的笑字希望提醒大家，不論何時都不要忘記笑容。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濱通地區，同樣在3年前2020年的2月，連結東京都與宮城縣的JR東日本「常磐線」全線重新開通前夕（2011年震災後，常磐線因鐵道受創與路線行經重返困難區域等原因，部分路線停止行駛，改由接駁巴士替代運輸，直到2020年3月14日才全路線恢復通車），我便爲了採訪和田與NCL 南相馬而前往小高。
當時正值疫情爆發初期，東京一時口罩荒，於是我便打着如意算盤：到福島去買，反正那邊絕對沒什麼人跟我搶，我甚至查好了離車站最近的藥妝店資訊，滿心期待可以好好補貨一番。但到了富岡站，坐上了接駁巴士，我才發現我正身處重返困難區域，窗邊呼嘯而過的破損建築，就是我事先查詢到的藥妝店，一切都停留在9年前，停止的時間狠狠打了我一巴掌。
這段短短的乘車時間令我印象深刻，以至於3年後的現在，再度重返福島時，我抱着極大的期待與些許的不安，但後來不安化作感動，因爲我真的看見了一個充滿正能量的濱通地區。
販售小高產辣椒製品的「小高工房」，其logo是以當地傳說所繪製的龍，旁邊有個醒目的「笑」字，負責人廣畑裕子說，這個字是提醒大家要多笑，「每個人都愁眉苦臉不行啊，一定要笑纔會好！」說完後廣畑立即爽朗大笑。
「歡迎回來。」12年能做什麼？對這些福島人民來說或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回家，帶着笑容說一句「我回來了」，就是幸福。 圖／作者下町貴族攝影提供
編輯／林齊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