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工業複合體」當流水式謊言顛覆真相　民主如何自處？

▲各類影響者、平臺演算法與羣衆聯手形塑現實，甚至操控輿論，虛假訊息已成爲政治武器，讓一羣「看不見的統治者」能夠操弄公共認知。（圖／路透）

●羅世宏／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

這是一個傳統權威正在消解，傳統政黨、政治人物與新聞媒體影響力大不如前的時代。何以致之？因爲創造並主導敘事，已經不再是傳統菁英與新聞媒體的專利。相反地，各類網紅／影響者（influencers）、平臺演算法（algorithms）與羣衆（crowds）正在聯手形塑現實，甚至操控輿論，虛假訊息已成爲政治武器，讓一羣「看不見的統治者」能夠操弄公共認知。

由於社羣媒體讓訊息的傳播機制從過去由菁英主導的大衆傳播模式，轉變爲由網紅／影響者與羣衆共同驅動的資訊生態。過去，報社、電視臺等傳統媒體機構作爲「守門人」（gatekeepers），能夠相當程度決定哪些議題值得報導，並藉由新聞倫理與事實查覈維護資訊品質。

當傳統媒體被取代　公共對話品質是否全面崩解？

然而，數位平臺時代的興起，特別是社羣媒體的演算法推薦機制，讓資訊傳播不再受到傳統媒體及媒體工作者的把關與篩選，而是由能夠製造關注、吸引流量的內容創作者所主導。

這種變化帶來的後果，就是資訊流通不再以事實爲核心，而是以「趨勢」與「情緒動員」爲標準。在社羣媒體上，能夠引發爭議、激起情緒共鳴的內容往往更容易獲得關注，而演算法則會強化這樣的回饋循環，使得極端觀點、陰謀論與錯誤資訊得以迅速擴散。

這讓我們不禁反思，在臺灣的數位公共領域，網紅／影響者、意見領袖（KOL）與匿名社羣是否也正在取代傳統新聞媒體，成爲資訊流通的主要節點？當「真相」的定義取決於社羣互動，而非專業新聞把關，公共對話的品質是否正在全面崩解？

在此一新形勢下，全球民主社會共同面對的一個迫切問題是，當資訊的價值不再取決於真實性，而是由它能否引起關注、激發情緒、促成政治與市場動員來決定時，民主社會該如何應對這場敘事戰？而這一切又是怎麼發生的？

芮妮．迪瑞斯塔（Renée DiResta）在《看不見的統治者：將謊言變成現實的那些人》（Invisible Rulers: The People Who Turn Lies Into Reality）一書中提出「幻想工業複合體」（Fantasy Industrial Complex, FIC）這個概念，用以描述社羣媒體如何透過演算法、網紅／影響者與羣衆的互動，打造出一套自給自足、邏輯自洽的數位敘事機制，並且讓具吸引力的虛假資訊在市場與政治環境中的影響力極大化。

這種新型態的數位敘事網絡，顛覆了傳統新聞業的專業規範（與限制），將資訊生產轉變爲一條效率極高的產業鏈。在這個數位敘事經濟或資訊生態裡，內容的重要性與能見度不再取決於編輯判斷，而是由閱聽衆參與度決定，而這正是社羣媒體的核心邏輯。

政治運動、陰謀論、假新聞、極端敘事成爲「可交易的資訊商品」，透過點擊率與分享數據獲得「貨幣化」的變現機會，進一步推動虛假訊息的製造與傳播。

這種模式帶來一個新的現象「客製化現實」（bespoke reality）。當人們可以自行選擇資訊來源，並透過社羣媒體形成自給自足、邏輯自洽的敘事時，主流現實與共識真相將因此崩解。正如美國政治學教授Jon Askonas在評論「客製化現實」時所說「如果客製化現實與主流現實發生衝突，客製化現實將勝出」。

人們越是深入特定敘事（例如「2020年川普勝選，但民主黨人偷走選舉」），就越難接受與其觀點相悖的資訊，最終導致他們對主流媒體、專業知識甚至民主機構本身失去信任。這種現象的結果是一個陷入不同的平行時空的分裂社會，當然也就難以在許多事務上形成社會共識。

看不見的統治者　從柏奈斯到迪瑞斯塔

《看不見的統治者》的書名，直接呼應了愛德華．柏奈斯（Edward Bernays）1928年出版的經典著作《宣傳》（Propaganda）。柏奈斯認爲，在現代社會中，民意（公衆輿論）並非自發形成，而是由幕後的少數人所塑造「有一羣看不見的統治者掌控着數百萬人的命運。

人們普遍沒有意識到，我們最具影響力的公衆人物的言行，在多大程度上是由幕後精明操盤者所支配的。」這段話凸顯資訊操控的本質，即大多數公衆並不知道自己的觀點與選擇在多大程度上受到幕後策劃者的影響。

柏奈斯所描述的「看不見的統治者」在他的時代主要是政府、媒體與企業菁英透過宣傳與公關手法來塑造羣衆意見。然而，迪瑞斯塔指出，這種集中式的宣傳體系已經被分散式的數位敘事生態所取代。

「過去我們擔憂的是單一的宣傳機器，如今，我們面對的是無數個並存的敘事網絡，每個人都可以成爲資訊的生產者與傳播者」。當今的「看不見的統治者」不再只是政府機構或傳統媒體，而是社羣媒體上的網紅／影響者、演算法與網路羣體。

這種轉變使得資訊操控的方式變得更加隱晦與難以察覺。過去的宣傳模式依賴於中央機構，例如政府的政策公告、企業的廣告活動或新聞機構的編輯決策。

但在數位時代，資訊的影響力不再由官方權威決定，而是取決於演算法如何推動趨勢。正如迪瑞斯塔所說「如果你讓它成爲趨勢，你就讓它成爲真實」（If You Make It Trend, You Make It True），也就是當一個話題透過社羣媒體的演算法獲得廣泛關注，無論它是否真實，都將被視爲「值得討論的現實」。

▼在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遭受攻擊的案例中，右翼社羣散佈大量錯誤訊息，指控該機構資金使用充滿詐欺、浪費與濫用。（圖／達志影像／美聯社）

流水式謊言、資訊戰與政治操作　USAID的案例

這個「幻想工業複合體」，與安愛波邦（Ann Applebaum）在《獨裁者聯盟》一書中所描述的「流水式謊言」（fire hose of falsehoods）有異曲同工之處。

過去的獨裁政權傾向於維護單一的官方敘事（「一言堂」），確保人民只接受統治階級認可或覈准的訊息，而當代資訊戰的策略則發生本質性的轉變。「流水式謊言」的操作方式，不是在創造一個可信的謊言，而是透過大量、快速、重複且相互矛盾的虛假訊息，使人們無法判斷真相。當社會陷入資訊混亂，事實的概念本身變得模糊，最終導致大衆對公共事務產生冷漠，進而放棄對真相的追求。

這確實就是近年來極右派擅長的資訊操作策略，尤其是曾經擔任川普總統白宮首席策略長兼總統顧問的極右派媒體人班農（Steve Bannon）所津津樂道的「以垃圾訊息淹沒資訊空間」（Flood the zone with shit）。這種資訊操作策略相當有效，透過不斷製造爭議話題，擾亂新聞「秩序」，使公衆難以辨別何者爲真，何者爲假。

這一策略已被廣泛應用。例如，在2020年美國總統選舉後，右翼媒體與社羣媒體上的影響者透過大量假訊息，推動「選舉舞弊」的敘事，儘管事實查覈組織已經駁斥這些說法，然而「選舉舞弊」話題仍在右翼社羣中持續發酵。

類似的手法也出現在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遭受攻擊的案例中，右翼社羣散佈大量錯誤訊息，指控該機構資金使用充滿詐欺、浪費與濫用。

例如，右翼影響者在社羣媒體上大規模散佈不實訊息，指控USAID大量挪用資金，甚至誤導性地宣稱該聯邦機構向《Politico》等新聞媒體支付800萬美元，以換取有利於民主黨的報導。然而，事實查覈顯示，這筆金額實際上涵蓋整個聯邦政府的內容訂閱費用，其中只有2.4萬美元來自USAID。

儘管事實已經被釐清，這種敘事仍然在社羣媒體上持續發酵，最終促使白宮新聞秘書卡羅琳．萊維特（Karoline Leavitt）宣佈政府將取消對《Politico》的訂閱，此舉進一步鞏固「政府資助左翼媒體」的錯誤敘事，並提供右翼政治行動的正當性。

這些資訊戰的關鍵不在於證明任何單一論點的真實性，而是製造足夠多的噪音，導致人們無所適從，最終對所有資訊來源產生懷疑，進而削弱民主制度的基礎。

如前所述，在這個新型態的數位敘事生態裡，「如果你讓它成爲趨勢，你就讓它成爲真實」已成爲這類策略的重要手段。當錯誤不實的資訊透過社羣媒體演算法獲得大量關注，即便完全沒有事實基礎，它仍然能夠塑造公衆認知，甚至影響政策決策。

因此，「以垃圾訊息淹沒資訊空間」不僅是一種媒體戰術，更是一種削弱民主決策能力的長期策略，使社會共識變得難以形成，進而讓極端敘事與威權主義有機可乘。

在當前的資訊生態中，錯誤資訊與政治行動之間的界線變得越來越模糊，這正是幻想工業複合體與數位敘事經濟如何運作的關鍵案例。另一則由BBC Verify 追蹤的案例顯示，馬斯克轉發一則來自假訊息專業帳號的推文，不實指控USAID以納稅人的錢支付本．史提勒（Ben Stiller）與安潔莉娜．裘莉（Angelina Jolie）訪問烏克蘭，以提升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在美國的支持度。

例如USAID提供5千萬美元保險套給加薩地區，甚至被哈馬斯改造於武器用途；聯邦緊急事務管理署（FEMA）花費5900萬美元將移民安置於紐約市的豪華酒店；150歲的死人繼續領取社會保障福利金……等等，「流水式謊言」的水龍頭不只從來沒有關，而且川普、馬斯克、凡斯等人還是最大的源頭之一。

以上在在顯示，在這個新的數位敘事生態裡，資訊的真實性已經變得次要，關鍵在於它是否能夠引發情緒與政治動員。當馬斯克這類擁有巨大影響力的人物介入主導，透過社羣媒體將特定議題推向主流，這些錯誤資訊即使被事實查覈組織駁斥，仍能夠在特定羣體中維持其影響力，並進一步轉化爲政策行動（例如，裁撤USAID或其他聯邦政府機構），以遂其政治目的。

流水式謊言、幻想工業複合體與數位敘事網絡的結合，使得當代資訊戰變得比 柏奈斯時代的宣傳機器更爲強大與難以控制。特別是當資訊的「真實性」取決於趨勢，而不是事實時，民主社會的共識基礎將被徹底顛覆。

面對這樣的新形勢，公民社會、新聞媒體與政策制定者必須尋找新的方法來應對這場資訊戰，否則我們將面臨一個沒有共享現實的世界，而民主制度的存續也將變得岌岌可危。

▼在這個新的數位敘事生態裡，資訊的真實性已經變得次要，關鍵在於它是否能夠引發情緒與政治動員。（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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