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子、工匠與過橋米線 小城建水散記

日落前,我抵達建水。這座西陲小城,始於宋,建於元,興於明清。13世紀,元世祖十萬大軍,入甘肅,過四川,進雲南,平大理國。元將以漢治漢,興建廟宇學堂,大量遷居南宋遺老遺少。他們還將這裡重新命名爲“臨安”,帶着一絲戲謔。

幾百年後,故鄉在何方,後人已淡忘。然而,簞食瓢飲、起居生活,仍有端倪可尋。

19世紀的雲南建水

氣鍋

雲南食物最出名有三樣,菌菇米線氣鍋雞,前兩者遍佈四方,唯獨氣鍋雞是建水土生。雞是楚雄武定線母雞,鍋是建水紫陶氣鍋。鍋子由中空管芯提熱,無水蒸餾,揭蓋湯清如水,星點油花雞香拂面。

氣鍋雞香氣撲鼻

同瓷器、漆器不同,陶器出身質樸。捏泥塑形,燒成陶皿,用來炊飯,本來就是常見。而尋常物,經過歲月積澱,也能生出許多靈氣來。

田姓在建水陶行裡是大家。田波田靜兩人,是陶茶居與田記窯的掌門。兩個不過四十出頭的中年人,操持着一門近千年的工藝。田家的窯廠城邊世代燒窯的石窯村內,往村子的小徑邊,是整片田園。黃牛在田裡覓食,往團山的小火車慢吞吞經過,一座元代拱橋橫臥在村口。田記窯廠房不大,分治泥與治形兩區,中間立着一棵青松,樹下襬滿正在曝蒸陶泥。建水陶泥以本地五色土配置,勘採配浸濯澄曝練腐,經年十二道工序,功夫與時間耗足,才成。摸一把陶泥精料,絳紅色指尖一揉就化,細到水分乾透不見浮粉陽光一照,似有金邊。

泥料有了成器資格,纔開始制形。廠房內五六米挑高,滿室泥胚整齊排列。男人負責醒泥、拉胚、粗修,女人負責裝飾、填刻、精琢。老師傅們周圍坐着小師傅,言傳身教。待了半晌,也不見有說笑,人和泥都在這裡靜靜等待最終“中正平和”的時刻。

紫陶氣鍋的燒製與制瓷同源,都是高溫淬鍊。受過火煉的泥,脫胎換骨;反覆揉捏的鍋,嚴絲合縫;表面如嬰兒肌膚,光澤細潤,實佈滿毛孔;內部放足雞塊,隔水蒸餾,吸熱勻、納氣足、生湯快,醇而無異味,上桌散溫又極緩。昆明人稱此爲“培養正氣”。

田家的陶器

李叔

建水街名看着熟悉,翰林街、燃燈寺、阜安門、教場路……主道臨安街穿城而過,東側有絳紅色高大主門樓挺立。《建水州志》載:朝陽樓,下瞰城市,煙火萬家,如黃鶴、岳陽,爲南中大觀。清晨城樓廣場上,到處坐着“烤”太陽的人,遛鳥、下棋、擺攤,主婦們花花綠綠走城門。

客棧古色古香

順城樓邊巷內的紅泥牆、水井坊,拐幾拐,就到落腳的客棧。還未跨過門檻,就有個胖丫頭從影壁牆後蹦出來,笑嘻嘻接過箱子。往裡走是一進四合院,東有廂房,西有跨院,綠樹紅魚,空間緊湊而暖。

守着客棧四間客房的,有三個人。二十多歲店小二,雲南姑娘,自小學陶,高瘦活潑。打雜胖丫頭,算是夥計。負責修繕、灑掃、打更,出力氣賣人情,外加照顧中院那隻畫眉鳥的,是李叔。

李叔是建水人,常年被高原陽光炙烤,一臉黑紅。他年輕時帶着兄弟一起做工,尤擅修葺舊屋。

建水街巷齊整,古建民居星羅棋佈,巨大孔廟內歇山頂、雕龍柱,歷朝擴建就達50次;世居富戶,三進大院不在少數,曾經首富的朱家花園,縱三橫四兩萬多米大宅,廳堂房舍就二百餘間。歷史舞臺上,起高樓、宴賓客,一磚一榫,全憑匠人世代傳承。

初秋太陽曬,巷子里拉着黑色天棚,陰涼下男人們聚在一起抽菸、逗鳥、賭牌局。李叔在家吃了飯,往客棧溜達,一路打着招呼,也不停留。只到一處五百年黃帝廟,總要進去幫幫眼,負責修葺的晚輩是他介紹的。

客棧裡能叫盒子菜,這種老規矩在清末民初的京師最常見。就是店家幫住客去大館叫外賣,一味味出品精緻,碼在漆盒中,送到客棧。店主特意騰地方,設席布臺,再添幾個敬菜,讓客人足不出戶開夜宴。

炊鍋店與李叔的軍用水壺

客棧不遠處,就有建水最好的炊鍋店。

建水炊鍋,介於北京涮鍋與江浙暖鍋之間,是典型跟隨漢文明移植入滇的味道。銅鍋炭火燒旺,裡面碼着豆腐、火腿、土雞、藕丸、黃菜……刀功齊整,熱騰騰飄着濃香

李叔駕着摩托,搬來炊鍋店的盒子菜,架不住邀約也落座。他掏出腰間軍用水壺,給每人斟上大碗家釀糧食酒,酒烈但不嗆口。夜深了,李叔額頭上皺紋被燈火映出一道道影子,酒再多,神色也是平靜。

朝陽樓上懸着“雄震東南”,朝陽樓下住着李叔。人與樓,都沒了燥氣,像紫陶鍋一樣,安和陳厚。原本總覺“西南夷”封閉,到了建水看到氣鍋與李叔,才知偏居一隅的好。

老井

穿行在古城小巷,三五步就能看到井。不像蘇州、杭州城裡大都封置廢棄的老井,建水的井依舊眉目鮮活。清晨只要天兒好,總能看到三兩主婦在井邊浣衣、洗菜,小小塑料桶倒扣着扔進井裡,幾下拎上來就是一汪碧水。

井多,用途分得也細緻,浣衣井偏鹹,泡茶甜井最少。衆井之首,是城西門西正街旁的溥博泉,臨水志書內載,“俗稱大板井,水潔味甘,供全城之飲”。大板井開鑿於明洪武年間,並不在鬧市,井口巨大,四周牆壁與地面貼滿石板,在歲月沖刷下,斑駁與光潔並存,縫隙內老青苔也不見新綠,陽光下薄薄一層碧色,映得池水沁人。

井水點豆腐

大板井隔牆就是西門豆腐店,滿屋女工各自守着一大盆井水點嫩豆腐,飛快以紗布裹緊,小小一方,風乾發酵三五日,金黃鬆軟,肥嫩濃香。誰也數不清建水城中一日要吃掉多少塊西門豆腐。吃法就一個,烤。

建水烤豆腐從不上席,但也並非普通遊商,多是一米見方的烤盤,擺在大館天井裡,下面虛火烘着,上面堆滿金燦燦的豆腐,專人看守。食客們午後飯前,湊到攤邊,縮在塑料小凳上。

攤主問:蘸水乾的?潮的?

食客答:乾的,加蒜油。

辣椒麪、花椒鹽加上蒜油和蒜炸的幹蘸料,用不鏽鋼小碟盛着遞過來。

烤豆腐是個眼觀六路的細緻活兒,黑色鐵條烤得發亮,攤主關照着每個角落,嫩黃豆腐慢慢烤得鼓脹鵝黃。這邊老客也不用筷子,指尖輕壓豆腐,手感彈軟,不顧燙直接捏起來,蘸了料汁,牙齒撕開,一股熱氣裹豆香,連吃幾十個停不住。

那邊攤主不動聲色,以苞穀粒計數,絲毫不差。日子久了,主客閒話家常,小城中的市井煙火,皆化作食慾,吞落肚去。

烤豆腐又熱又香,老客們筷子也不用,直接手捏着吃

草芽

十九世紀修築的滇越鐵路,已隨時代更替廢棄,和越南不同,法蘭西風味在建水是絲毫也沒留下,只餘城北一個小小車站。車站內花磚鋪地、漏窗拱頂,活脫南法意味。

建水火車站頗有南法風味

開放式小火車開在兩百歲的鐵路上,緩緩繞城,一路上鄉舍稻田、遠山近水。行至城東5裡,遠遠能望見一座三百歲石橋,三閣十七孔,橋樓相映,它是整個雲南的橋王。

走在“橋王”上

建水水豐,自然橋多,有小販在橋西賣米線,有屠戶在橋東開肉市,販夫走卒爲了省錢又想吃飽,學了蒙人涮肉鍋子的模樣,從肉市買脊肉,同小販買米線,進小館片成薄片,再幾文買一大碗滾燙肉湯,將薄肉片燙熟,拌進蔥花、芫姜、韭菜、辣椒,又下小碗米線,熱熱一大碗吃得通透。便宜又可口,漸漸就傳開,人過橋,米線也過橋,就成了“過橋米線”。

過橋米線源自建水、蒙自一帶,已有一套矜貴流程,但不管旁人怎麼傳怎麼改,正宗過橋米線其實從未走出過建水,只因其中有一味素碼,草芽。

草芽堪稱過橋米線的靈魂

草芽,建水獨有,類似江浙蒲菜,是長在淺灘高大水草的嫩芽。盛夏清晨,見光瘋長的草芽,幾個小時內能竄十幾釐米,午後芽農要踩着滿是泥鰍、米蝦、河蚌、野鯽魚的肥水田,一步一沉在高大的水草間,割下根根牙白嫩莖。

早有夥計等着接貨,剝去外皮,露出嫩到看不出毛孔層次的芽,打成薄片,切口有鮮汁幾乎要滴下,直接投入熱湯中,芽片浮於湯麪喻爲鷺鷥”,肉片沉於碗底喻爲“魚”。這碗“魚擡鷺鷥”,纔是真正的過橋米線。

鮮草芽不論冷藏冷凍,那口水嫩都脆弱得轉瞬即逝,百公里都走不出。而坐在建水桌前,它就是垂手可得的尋常家味,除了澆米線,涼拌、炭烤、汆燙、清炒,四季總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