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蒙仁》人生的遁隱者——七等生
【愛傳媒觀察雜誌專欄】2020年10月24日,七等生因癌症辭世,27日在淡水海葬。喪家未發訃聞,未舉行公祭及任何紀念儀式。以這樣低調的方式,走完他81年孤獨的人生,也爲他一生扮演的「遁隱者」的角色,做了最忠實、貼切的詮釋。
自從2003年七等生宣佈封筆,淡出文壇後,確實從此銷聲匿跡。17年後,他的名字再度在媒體出現,卻是辭世的消息,在文學界掀起了一陣漣漪。媒體大幅報導,「臉書」社羣上充滿了各種追思、懷念他的文章,讓人不禁喟嘆,又一顆文學巨星隕落,以及一個文學世代的消失。
從世俗的觀點來看,他的一生平淡無奇,出生在苗栗濱海的通霄小鎮,在這個偏鄉當了一輩子的小學教師,課餘寫點文章,賺點稿費補貼家用,也能畫畫,彈奏樂器自娛,一如那個年代絕大多數的公教人員,生活清苦,勉強度日。可是他的內心卻是苦悶的,懷才不遇,有志難伸,因而離羣索居,追求內心的世界。而文學就是他精神的撫慰,甚而是灰暗人生的救贖。
1962年,七等生年方23歲,在「聯副」上發表了第一篇作品〈失業、撲克、炸魷魚〉。雖然只有3,000多字,且毫無故事情節,難以歸類爲短篇小說或散文,卻因充滿了虛無和頹廢的基調,具有現代主義的隱晦精神,因而被視爲現代小說的實驗之作,很快就受到同世代青年作家的注意,並援引爲同一文學陣營的夥伴。
1966年《文學季刊》創刊,七等生名列編委之一,這是他首度參與文學團體。由於尉天驄、陳映真、劉大任等《筆匯》時期的創始人各有工作,大部分的編輯工作都由七等生負責,他甚至爲此辭去工作,全心投入《文學季刊》第一至第五期的編務。
此期間黃春明、王禎和、施叔青、雷驤等新銳作家陸續加入,紛紛在這裡發表重要作品,使得《文學季刊》在小說創作的領域大放異彩,「文季世代」於焉形成,不但當時廣受文壇重視,日後也在臺灣文學史留下重要的一頁。
身爲「文季世代」的核心成員,七等生的重要性不言可喻,特別是在小說創作上屢有驚人之作。他的小說因語言晦澀難懂,故事情節離經叛道,人物性格陰暗扭曲,卻又能運用獨特的文字書寫,將這些負面的元素融鑄成異質化的文學作品,在現代小說中獨樹一幟,成爲極具個人風格的作家,也因此成爲臺灣現代主義小說代表性人物之一。
1978年在通霄首次見面
1971年10月,我進輔大中文系就讀,雖然高中時代就開始寫小說,作品也曾在「人間副刊」刊出,但對現代文學的接觸還是進輔大之後。某天我在圖書館的書庫裡翻出三大本《文學季刊》合訂本,上面佈滿了塵埃,是我在南部不曾看過的純文學雜誌。封面上那些作家的名字我也很陌生,其中七等生更是一個猜不透的名字,特別引起我的注意。
我好奇地打開來看,一看便不忍釋手,一連幾天很快便將陳映真、黃春明、七等生、王禎和等人的作品看完了,內心無比震撼。尤其是七等生的作品,完全顛覆了我對小說的理解,原來小說也可以這樣寫,從此改變了我寫作的風格。這些作家也成爲我極仰慕的對象,很希望有一天能認識,並向他們請教。
1975年6月中旬某個晚上,黃春明應邀到輔大演講,我當然不能錯失良機,聽完之後便鼓起勇氣去找他。他表示曾看過我的小說,對我頗有印象,便約我幾天之後在臺北見面。二人一見如故,談得欲罷不能。
那時陳映真剛遠行歸來,透過黃春明的引介,我們也很快見面了。二人同樣一見如故,對他更爲景仰。1976年9月我赴金門服役前夕,他和新婚夫人陳麗娜特別在中和寓所設宴爲我餞行。因此我對文季世代的作家始終懷抱一份兄長之情,對他們提攜後輩的熱情永遠銘感於心。
1978年10月,我從金門退伍回到臺灣,進《時報週刊》擔任採訪編輯,開始我的採訪生涯。其中有個「城鄉小調」專輯,由我負責撰稿,每個星期選一鄉鎮,對其特色做深度採訪報導。某次路過通霄,因爲這兒是七等生的故鄉,便順道去拜訪他,兩人在他家的塌塌米上盤腿聊了一個下午,起身要告辭時,我才發覺兩腳痠麻得幾乎站不起來,談到渾然忘我的地步。
他的長髮後梳,體型瘦削,陪我在小鎮的街道散步時,我的腦海裡老是浮現〈我愛黑眼珠〉的場景。主人翁李龍第撐着一隻黑色雨傘,在冬日黃昏下雨的街頭踽踽獨行。沒有方向,也不和人打招呼,只是毫無目的四處遊蕩。
這時我才發現,李龍第不就是他本人的寫照嗎?這個孤獨的靈魂,終其一生都是個遁隱者,離羣索居,活在想像的世界,依照存在主義的理論,世上的一切都是一場虛無,這或許就是他小說創作的源頭罷?
在美見他跳西班牙鬥牛舞
1983年秋天,我和七等生再見面時,時空已有所轉變,場景一下子跳接到美國愛荷華大學的「五月花」學舍。那年聶華苓主持的「國際作家寫作坊」邀請他和陳映真,大陸劇作家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小說家茹誌鵑和女兒王安憶,一齊到美國訪問,寫作坊即設在「五月花」學舍。
爲了歡迎這些遠道而來的貴賓,聶華苓特別選了一個週末,在家裡舉辦一場歡迎餐會。我和高信疆正好在鄰近的威斯康辛大學東亞所就讀和做研究,指導教授是劉紹銘,聶華苓便邀請我們三人一同前往參與盛會。同時應邀的還有在芝加哥大學任教的李歐梵和韓國詩人許世旭。
聶華苓真是個周到而細心的女主人,不僅張羅了豐盛的晚餐,還準備了精彩的餘興節目,用過餐後便要大家起來表演。先由許世旭唱韓國歌謠「阿里郎」,接着由陳映真唱客家山歌,高信疆唱「流亡三部曲」,李歐梵以交響樂哼「滿江紅」,劉紹銘吟了一首古詩,最後由七等生壓軸。
只見他提一口氣站起來,皮鞋跟在地板上一陣猛敲,雙手在頭頂上打着清脆的拍子,腰身隨節拍扭轉,當場跳了一段西班牙鬥牛舞。他的身手俐落,節奏快速,贏得大家熱烈的掌聲,將現場的氣氛帶到最高潮。那是我看過最不像七等生的七等生,生平也只有這麼一次,因此至今仍印象深刻。
十多年前的最後一面
我最後一次與他見面,大約是十多年前。某個秋天的夜晚,我路過大龍峒的保安宮。夜晚的保安宮十分幽靜,少有人跡,加上燈光朦朧,更顯出傳統宮廟建築之美。這兒有個和華樂社,夜晚社員常在這兒操琴彈唱,我便想進去看看。
我去的時候較晚,社員大多已離去,只剩一人抱着琵琶,交疊着雙腿坐在一張椅子上,正在自彈自唱。我趨前一看,竟是多年不見的七等生,他也認出我來,兩人不禁相顧大笑。
他說他喜歡南管古樂,也能唱上幾曲,閒暇聆賞南管雅音,就是他晚年心靈的寄託,這兒有幾位同好,沒事上臺北時,就來保安宮與他們酬唱作樂。那晚曲終人散,他卻意猶未盡,便留下來自娛一番,沒想到會和我不期而遇。我們兩人都十分開心,聊到天河西傾,夜已深沈,才分頭離去。
如今十多年又過去了,他也走到了人生的終點。當他的骨灰灑在淡水的外海,總算如願地尋到他今生的歸宿。每天隨着潮汐漲落,自在地漂流,或許他不安定的魂魄,就能在此永恆地安頓下來吧!
作者爲作家
照片來源:觀察雜誌官網第88期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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