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俠女釋昭慧 與權力遊戲時時作戰

釋昭慧21歲剃度出家,從俗世走入佛門,卻受盡師父控制,不准她照顧母家,她25歲時斷然離開師父。往後她研究戒律宗教倫理,走上一條更入世的人間道路對外護教對內掀起性別革命,提倡男女、僧俗平等。有人喜歡、有人痛罵,她總是淡然以對。

最近「#MeToo」運動延燒到中國佛教界,釋昭慧又撰文分析醜聞的核心問題,砲口對準男性威權。她常說「矯枉必須過正」,以一己之身試圖力挽狂瀾。佛門光怪陸離如同江湖,釋昭慧身居其間,總是獨來獨往,仗義執言,「江湖之大,畢竟還讓我這樣的人可以優遊自得,我要感謝。」

圖文/鏡週刊

今年8月,釋昭慧的母親以96歲高齡辭世,我們前往她創辦的桃園市觀音區佛教弘誓學院採訪時,正好碰上滿七法會。這一天,她特地披上鮮黃長衫、紅色袈裟主持法會,一路吟誦敲打,看起來沒有太多悲傷。她說母親過世後,至今沒掉過一滴眼淚,她相信母親已脫離輪迴,前往光明清淨的樂土,但語氣中還是有些不捨:「她在那個年代被犧牲,沒有受過教育,所以她很堅持4個女兒一定要讀完大學。」

這些年,她一直將媽媽、大妹帶在身邊。大妹有思覺失調症,用藥30多年,有嚴重副作用,會不停吃喝、一口氣喝掉好幾公升的水,近年已停藥;母親晚年也在女兒的悉心照料下得以潛心向佛,喜樂善終。

廢八敬法 正名比丘

釋昭慧是臺灣少數願意對社會議題表態的佛教界人士,她挺同性婚姻、捍衛女性權益、反對動物安樂死,目前擔任佛教弘誓學院指導法師玄奘大學宗教系主任,也是「人間佛教」提倡者印順導師最知名的學生之一。由美國好萊塢引爆的「#MeToo」反性侵性騷運動,如火如荼在全球展開,今年8月烈火延燒到佛教界,北京龍泉寺住持釋學誠被2名弟子舉報性侵女弟子。釋昭慧在媒體上撰文分析,正是佛教內部集體禁言、強調尊卑意識,才形成共犯結構。

此刻我們安坐明亮屋內,清幽的苦楝樹旁有精緻禪堂,園子裡6只貓、7只狗靜悄悄地來去自如,只有飛機經過頭頂發出轟隆巨響時,才停下來休息。61歲了,釋昭慧仍是一張娃娃臉,黑眼圈和眼角皺紋卻透露出長年累積的疲憊,繁忙系務和論文寫作讓她常需熬夜,但說起話來還是滔滔不絕、聲音宏亮。

話題一切到女性主義,她笑咪咪彎成一條線的雙眼立刻睜大,語調快速拔高如機關槍:「2001年達賴喇嘛來臺,我故意讓他接招嘛!請他尊重時代潮流,既然要講21世紀道德觀,第一是動物保護,第二是性別平權,請讓安尼(藏傳佛教的女性家人俗稱)成爲比丘尼(受過具足戒的女性僧侶,與比丘地位平等)。」她向達賴提議後,達賴也很頭痛,只好說會找南傳、藏傳的比丘一起商量,「我說,你們幾個比丘討論比丘尼的未來,不是找一羣黃鼠狼來,把嫩雞交到牠們手裡嗎?」語畢,她朗聲大笑。

釋昭慧邏輯縝密,好辯論,凡事愛講道理。她自1990年代起積極推動各種改革:對外,她看到社會大衆經常以輕蔑的態度調侃出家人,便成立佛教會護教組,抗議國立藝術學院(現臺北藝術大學)演出舞劇〈思凡〉羞辱女性修道人,「那是明清以來就有的風氣,出家人素質很不好,社會對他們沒什麼好感。我發現大部分修道場已經變質,很多地方的香花僧、應赴僧,其實就是有妻有子、喝酒吃肉。」

對內,她看到許多男性自大驕傲,資深比丘尼見到年輕的比丘也要頂禮,便提倡廢除八敬法(規定比丘尼應恭敬比丘的八件要事)。她說,因爲早年的護教經驗,比丘一直對她禮遇,自己其實是處於性別優位,之所以無法保持沉默,純粹是看不慣佛教界中貶抑女性的言論,堂而皇之說女性業障深重,「我對這些不以爲然,就一定會發聲。」

仗義執言 不怕得罪人

此外,她還創立「關懷生命協會」提倡動保,反對設立賭場,支持同性婚姻,2012年更爲一對女同志主持佛化婚禮,登上國際媒體。2年前「同性婚姻修法」公聽會上,她從佛法的角度分析,認爲婚姻能讓人過更好的日子,也沒傷害到別人,幹嘛過不去?她高聲反擊保守宗教人士:「如果一定要把家規範爲只是爲了孕育下一代而存在,請問不孕症的人是不是也被你掃到了?家的功能非常多,不要認爲都是爲了精子跟卵子的結合好嗎?」一番犀利言論在網上流傳至今。

釋昭慧心直口快,立場鮮明,有人叫好也有人痛罵。宣告廢除八敬法時,佛教界有些人認爲,應開除她的僧籍,無異於驅逐出境。「我也很強悍,就不允許他們開除我,我並未違反出家人戒律,他們這樣重重處罰,試問佛門中的醜聞爲何不見任何懲罰?」她不怕揭露佛教界醜聞,也不畏得罪人。

在同樣挺同婚的基督教牧師好友歐陽文風眼中,她是正直敢擔當的俠女:「很多人因爲恐懼權威,不敢得罪政治人物、社會大衆,但她敢表達自己真實的意見,你很容易就能瞭解她。不管她的朋友、敵人都應該要慶幸,因爲她不會面前說一套、背後做一套,讓你捉摸不定。」

獲母支持 願作佛弟子

釋昭慧的父親是國民黨員,1949年從廣東逃難到緬甸仰光經商,母親留在廣東梅縣,兄嫂被劃爲富農,文革期間每天被拉去鬥爭。父親雖已在仰光與一位女子生下兒女,仍不忘家鄉髮妻,申請多年,終於把母親和大姊經由滇緬公路接到仰光,後才生下排行老二的釋昭慧,俗名盧瓊昭。

尼溫軍政府時期,緬甸嚴重排華,1965年全家輾轉來臺,釋昭慧當時8歲:「我印象很深刻,爸爸幫每個人打金戒指,到了仰光機場,因爲外匯管制很嚴格,所有戒指都被沒收,爸爸的冰棒工廠也全部交給軍政府。」一家人成了難民,因此釋昭慧有3年時間,與同父異母弟妹們住在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的兒童福利中心,接受反共教育,讀中山女中時還參加合唱團,很喜歡唱〈巾幗英雄〉之類的愛國歌曲,「唱完真的整個血脈賁張!」

就讀臺師大國文系時,她參加佛光山夏令營,接觸到佛法,「高等教育教我用民主的信念、理性的思維和平等的態度面對人生,當我發現佛陀2千多年前教的就是這些,自然喜歡,這點吸引了我,讓我願意成爲佛弟子。」21歲,她有了出家念頭,父親反對,母親卻很支持,她覺得女性一生結婚生子,既無聊又辛苦,很贊成女兒追求其他目標。母親的開明,讓她的性別意識萌芽。

其實釋昭慧自入佛門,就是硬頸性格。剃度出家之初,她原以爲能兼顧家人,用教國文的月薪奉養母家,沒想到師父拿《梁皇懺》給她看,說:「出家人把道場的東西給家人,後來家人墮落爲畜生。」釋昭慧一聽嚇死了,總不能害父母親吧?「師父不希望我跟家裡有太多互動,用一套佛言佛語把我套住,希望我以道場爲重,但如果我的家人有苦有病,我依然被道場牽制,我就會非常叛逆,跟師父起很大的衝突。」

師徒衝突 爲家人出走

後來父親心肌梗塞住院,釋昭慧急着要去醫院,師父卻不斷嘮叨:「課誦還沒做,道場事還沒處理,我也還沒吃晚飯,妳怎麼可以走?」釋昭慧跟他槓起來:「我師父有暴力傾向,他揍我,我說:『你打啊!打死我好了!你打夠了吧?』然後轉身就走。」甚至在父親臨終之際,師父還催促她去任教國文的學校薪水供養道場,「到學校以後,醫院打電話來說爸爸過世了,我就很不舒服,薪水有那麼重要嗎?」釋昭慧非常傷心,用道業的理由,被迫與俗家切得一乾二淨,「我後來覺得那是他們內心的自私,跟道業無關,就是要徒弟陪在周遭,掌控欲很強。」她反省當時:「師父會讓我覺得,外面是一個很可怕的世界,那些出家人都不是好惹的,像妳這樣的笨蛋,不論去到哪裡都會很慘,他是有意斬絕我跟外面的因緣。」

父親過世對她打擊很大,師徒衝突日益加劇。有一次,2人爲了信封上的稱謂起了口角,釋昭慧堅持自己是正確的,師父一查資料,發現自己錯了,反而惱火更盛,猙獰地啪啪啪打了釋昭慧好幾個耳光,「後來他火大到把我整個人一路拉扯到門口,推出去,把大門關上,我就大哭。只要我不臣服於他,不被他操控,他就這樣虐待我。」講到這段過往,或許是當時的記憶仍然鮮明,釋昭慧忍不住熱淚盈眶:「原來佛門這麼可怕,我當時根本不敢讓別人知道,怕人們對佛法喪失信心。所以後來佛教界若出現醜聞、有人出來揭發,我都會支持,因爲我太知道人在體制裡對宗教的愛護,會讓人願意吞下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

勤作研究 創弘誓學院

父親過世後,母親貧病交迫,大妹又有思覺失調症,釋昭慧想照顧家人,師父卻逼她道場、家人二選一。師父出家前曾任蔣經國時代的軍中保防官,專研思想控制調查,永遠懷疑別人。我聽釋昭慧這麼說才知道,原來出家人也帶着世俗的傷痕。或許是父親過世的刺激太大,她不能再撂下母親和大妹不管,心一橫,帶着母妹離開師父。

離開師父並非就此一帆風順,更像是展開大探險。釋昭慧先去找同父異母、也出家修行的姊姊,姊姊才坦白自己也一直想離開原本師父的魔掌,師父拜將軍廟,會使巫術。長衫一掀開來,膝蓋烏黑腫脹,乃被師父放蠱操控,姊姊因此勤念大悲咒,願早日擺脫控制。她也去找在臺南佳里五公菩薩廟吃藥籤的大妹,思覺失調症引發的僵直症候羣不見好,反而整個人憔悴枯槁,眼眶是黑的。「我堅持一定要帶妹妹走,住持不肯,僵持到最後,只好擲筊。我一輩子不擲筊的耶!五公菩薩我也不認識,就說拜託求求,一定要讓我妹妹走。連擲出3個聖茭,那個住持怕鬼神,他臉很臭,只好讓我們走。我跟姊姊一人一邊拉着妹妹,當計程車門關上,一出寺廟,就覺得如同重生!」

「後來我研究戒律,是爲了迴應我早年的生命經驗,因爲我不相信不能照顧俗家的說法。」那時大妹的精神病況嚴重,還沒有健保,爲了支付醫藥費與生活費用,釋昭慧靠着在喪葬場合、法會上唸經懺賺錢,直到母女3人在高雄左營興隆淨寺安居,母親也在那裡出家。

27歲時,釋昭慧受到印順導師賞識,提拔她到福嚴佛學院教國文,開啓她一路練功晉升的道路,她做研究、升等教授,32歲創辦佛教弘誓學院。

與她一同創辦弘誓學院、也是她學生的法師釋性廣說:「她對自己的事情能忍則忍,一笑置之,但她對別人的痛苦總可以感同身受,願意爲人排憂解難。」一次,一個出家衆學生對居士出言不遜:「這是我們出家人的事,你不要管!」釋昭慧立刻在衆人面前說:「你這樣對居士是傷害,應該跟他道歉。」

面對不平等、不正義之事,釋昭慧往往發很大的火,因爲火纔有能量,她的說法是:「你不能眼見皮球一直往下滾,要力挽狂瀾,矯枉必須過正,加點力度才能往上推一點點。有人會說,你何必那麼偏激、劇烈?但非常時期本來就是要稍稍用力。」

心存感念 佛門如江湖

現在她不收徒弟,只收學生,不去過問他們的財務私事,也是受早年被師父壓抑的影響,「師徒如父子,建構的是類似家庭的關係,認爲十方遊僧是外人。人畢竟是衆生,他們會覺得你是我師父,你要對我好,我滿不喜歡這種態度,也是爲了避免依賴和掌控的關係。」她2009年開始擔任玄奘大學宗教系主任,一個禮拜上4天課,往返桃園、新竹總是自己開二手車,沒有司機服侍,也把月薪全數捐回學校。這些年,她說自己在大學教書,習慣獨來獨往,埋首研究,最近正在準備與哲學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對談的書籍。

聽了她的故事,我感嘆佛門如同江湖,既有師父之絆,又有各門派未知險惡。釋昭慧笑說,任何一個社羣都像江湖,無可避免,提倡平等有如與權力遊戲時時作戰,「江湖之大,畢竟還讓我這樣的人可以優遊自得,讓我可以如北冥之鵬,搏扶搖而上,我要感謝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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