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於靜坐之席：無竟寓巽卦講稿

持續八年的易經課，起初在線下，後來以網課爲主，去年終於講完了。有空的時候，陸續做些文字整理。今天分享巽卦，由李沛陽根據錄音整理初稿，袁博審校，我再修改定稿而成。網課視頻回放請掃下圖二維碼（全部六十四卦的完整視頻，請見文末）。在這些系列網課中，每講一卦之前，都有靜坐習練。所以，這些講稿或可冠以《周易感通》之名。

《周易感通》之巽卦講稿

柯小剛（無竟寓）

讀書之前啊，我們先來靜坐一會兒。靜坐的時候會把呼吸調到非常細，非常柔順，如老子所言“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這個道理其實就是今天要讀的巽卦。“巽者順也”，這是柔順之義。巽卦卦辭講的是“小亨”， 不是“大亨”，風要小一點纔好。王羲之《蘭亭序》說“惠風和暢”，也是要和風、小風。靜坐的呼吸法有很多，說一千道一萬，其實只有一個基本的原理，那就是巽卦的原理，就是柔順、小亨，就是把你的呼吸調成和風細雨、“惠風和暢”。

三畫卦的巽卦下面一個陰爻，上面兩個陽爻，陰氣進去不會妨礙陽氣，這就是惠風、和風，“專氣致柔”之風。但如果是罡風，風太猛了，或者雖然不猛但是陰寒，那就是《黃帝內經》裡的“虛邪賊風”或張仲景《傷寒論》裡導致“太陽中風症” （傷風感冒） 的風邪。那這個就不是巽卦了，而是天風姤卦、天山遯卦的陰長陽消之勢。

巽卦的一個基本的含義是“入”，而靜坐也是要能“入”，“入定”的“入”。靜坐越能入，則越能微細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周遭的世界，正如風越能入，則越能“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巽（巽下巽上），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巽卦是兩個巽疊加，上下都是巽，都是一個陰爻上面兩個陽爻。“小亨”的“小”就是陰，就是上下體巽卦中的陰爻，即初六和六四。這兩個陰爻是巽卦的主爻，尤其是初六，是剛起風的時候那種柔順而小的狀態，因柔順而亨通。小而柔順且能亨通，便是巽卦的狀態。“利有攸往”，因爲巽卦之陰能入陽，所以，在巽卦的格局裡面往前進是有利益、有好處的。有什麼好處呢？有“利見大人”的好處。“大人”指九二和九五。

《彖》曰：重巽以申命。剛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順乎剛,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

“重巽”指上下體都是巽卦，重疊起來，即《象傳》裡的“隨風巽”。風如波，一風隨一風，一波隨一波，紛至沓來。記得小時候的夏天晚上，我們常在外面乘涼，看着滿天星斗和螢火蟲，感到涼風習習，嫋嫋不絕，這就是“重巽”。

“申”就是三令五申，反覆申說。由此，巽通風教，有《詩經》重言疊句、復沓歌詠之象。如《周南·芣苢》就很典型：“采采芣苢，薄言採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詩僅三章，竟然重疊歌唱了十三個“採”字。而且全詩十二句，只重複申說了一件事：採芣苢。這正是“重巽以申命”的巽卦之義在詩教中的體現。巽象取風，詩亦歌風，正是一氣相貫、息息相通的兩件事。 [ 參拙著《詩之爲詩：詩經大義發微卷一》，華夏出版社，2020年，頁140-144。]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論語·學而》） ？我兒子學鋼琴，一個曲子彈會了就不想彈了。這時，如何激發他重複練習的興趣，成爲很大的挑戰。我們學書法臨帖，也有這個問題。讀《易》更是如此。比如我們這個《易經》日課，已經持續八年，講了兩輪。起初在線下，後來以網課爲主，無論讀過多少遍都會有新的收穫。

“剛巽乎中正而志行”，這個講的是九二和九五，它們各自處在上下體的中間位置，有中正之德。九二帶初六，九五帶六四，都能攜陰而行。巽卦陰入陽，陰陽處在一種和諧的狀態，這個在剛纔打坐的時候已經說到了。這裡我們還可以比較一下巽卦和蠱卦。蠱卦巽下艮上，風被山所阻，本性流動的風被堵在山下，致使變態叢出，不可名狀。中醫上的各種風症就是這種象，比如痛風、各種類風溼等等，都是蠱卦之象。與巽卦相反，蠱卦的陰與陽處在一種纏鬥狀態中。

也可以跟姤卦比較一下。姤卦下面一個陰爻要對付上面五個陽爻，這個陰太厲害了，就像武則天那種。姤卦裡邊的陰也是入，但不和順，而是野心勃勃，一陰遇五陽，志在必得。再比如遯卦，也可以比較一下。遁卦是在姤的基礎上，陰氣又往上長了一層，形成下面兩個陰爻、上面四個陽爻的格局。這時，陽爻的反應是“我打不過還跑不掉嗎？”就想“走爲上計”了。“遯”通“遁”，即逃遁之義。可見，同樣是巽卦底下的一陰，處在不同的境域格局中，結果都不一樣。只有在“重巽申命”的巽卦中，巽之爲巽才能正命，使陰和陽 （初六與九二、六四與九五） 處在一種協調的狀態、柔順的狀態，然後氣化成一團中和之氣。

中醫裡的桂枝湯，就是對這樣一種和氣的重建。剛纔說到《傷寒論》裡的“太陽中風病”，也就是今天說的傷風感冒，其實就是因爲風太大了。風大傷陽，這是姤卦之象。太陽中風證 （“證”是診斷所見，不是現代漢語的“症”） 初期就體現爲姤卦，接下來的發展則體現爲遯卦。到遯卦的時候，陽氣就開始退卻了。起初姤卦之時，陽氣還想頂一下，正邪相爭，表現出來就是發燒。而到遯卦時，陽氣就已經受損了。桂枝湯的作用，就是調和營衛，讓你體內的陰陽二氣重新獲得平衡。衛氣屬陽，營血屬陰，調營衛就是調陰陽，所以桂枝湯裡既有陽性的桂枝、生薑，也有陰性的芍藥、大棗，還有居中斡旋的甘草，使陰入陽而和煦微汗，使陽衛陰而祛風寒。取象巽卦，便是重新找回初六與九二、六四與九五的和諧狀態。

巽卦和風之入人詩教，與變風侵襲傷人的關係，我以前寫過一篇關於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我的公衆號“寓諸無竟”裡找來看看。所謂正風，就是二南的和風，即巽卦的入心之風，“凱風自南，吹彼棘心” （《邶風·凱風》） 。而變風，在《北風》這裡就很明顯，是一種過度的風，已失其和氣。二南和風之後，衛詩（邶鄘衛三風）裡集齊了東南西北風，都難免過其節度，形成姤、遯、蠱的問題。姤象如《君子偕老》，遯象如《北風》，蠱象如《新臺》，皆此類也。

“柔皆順乎剛”之義，近取諸身，就是你的慾望、情感等柔性的部分，要能聽從清明剛正之理性的節度。比如說，我夏天特別想吃冰鎮西瓜、冰淇淋等陰寒之物，那是柔性的慾望需求，有時難以抵禦，導致過度傷身，但只要你的理性能足夠清醒剛正，告訴自己不能多吃，那就可以保護自己的陽氣免受傷害。這就是“柔皆順乎剛”的狀態。否則，就有可能姤遇陰邪，蠱亂清剛，以至於不得不遯逃。“隨風巽”是隨未發之中、已發之節，“柔皆順乎剛”，不是隨波逐流以至於流蕩失貞。

《象》曰：隨風，巽。君子以申命行事。

巽者順也，“隨風”就是順風。這尤其是指六四隨順九五，初六隨順九二，都是“柔皆順乎剛”的狀態。“隨”也可以指下體之巽隨上體之巽，一波隨一波，一陣隨一陣，“重巽以申命”。“君子申命行事”就是法巽卦隨風之象，“肫肫其仁” （《中庸》） ，“誨人不倦” （《論語·述而》） ，和風化雨，終成教化之事。

初六：進退，利武人之貞。《象》曰：“進退”，志疑也。“利武人之貞”，志治也。

“進退”是巽卦之陰的特點。“進”是因爲“巽者入也”，陰之入陽也；“退”是因爲巽陰終究巽順，有柔順、謙恭、退讓的特性。不過，這樣不進不退、進退維谷，也不是什麼好兆頭，就像開車的時候又想變道又不敢，後車就被你整蒙了，所以不能猶豫，要“利武人之貞”纔好。武人之性，剛決果敢。對於初六這個柔順陰爻來說，如果能跟隨九二，從九二那裡得到一種“武人之貞”、剛正之德的話，就會更有利。這也就是卦辭“利有攸往，利見大人”之意。“大人”即九二和九五，見之則可決陰之疑，得陽之治。

九二：巽在牀下，用史巫紛若，吉，無咎。《象》曰：“紛若”之“吉”，得中也。

“巽在牀下”，象取初六在九二的牀下。《詩經·七月》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牀下。”這是陽氣的收藏之象，是夏秋之交的陽氣斂藏過程見諸昆蟲的生命節律。此時，陰長陽消，但陽氣並沒有受到陰氣的傷害，只是日漸斂藏，就像蟋蟀“入我牀下”而蟄居潛藏。人類的生活節律其實也與蟋蟀一樣，春天出來耕種，夏天看護莊稼的成長和成熟，秋天收成之後就把糧食儲藏起來，到冬天則把人自身也儲藏到室內。這就是陰陽消長給萬物生命帶來的開合翕闢。翕就是陰的閉藏，闢就是陽的開張。巽九二和九五處在上下體的居中位置，能帶動初六和六四，成爲天地化機開合翕闢的關鍵。春風化雨，秋風落葉，四時消息總是巽風送來的。

九三：頻巽，吝。《象》曰：“頻巽”之“吝”，志窮也。

“頻”有解爲“東施效顰”之“顰”的，就是皺眉頭，有一點嫌煩的意思。還有一種解釋是就其本字，解爲“頻繁”之“頻”，如復卦六三“頻復”之例。三這個位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容易焦慮，所以“頻復”“頻巽”。天地之間，正是人的位置。人如果不能仰觀俯察、感通天地的話，就容易自困於人，有“志窮”之“吝”。吝，所以顰眉；吝，所以頻頻，勉力而爲。無論根據哪種解釋，九三都少了隨風巽順的自然。自然則裕，勉強則窮。

六四：悔亡，田獲三品。《象》曰：“田獲三品”，有功也。

“田獲三品”之義，是說古代貴族只有在下述三種情況下才是可以打獵的：一是爲了乾豆（有人念“幹豆”，其實還是應該念乾豆），也就是爲了把獵物做成乾肉，以供祭祀之用，纔可以打獵。乾肉是硬的，所以有乾卦之象。豆指盛祭品的禮器。除了準備祭品之外，還可以爲了宴饗賓客和“充君之庖”而打獵。“充君之庖”就是交公。諸侯上交獵物給天子，士大夫上交獵物給諸侯，如此等等。這就是“田獲三品”。

六四以陰爻而乘九三陽爻之上，這種情況叫做“乘剛”，是很不妙的處境。但在這樣的局面中，六四卻可以“悔亡”，還可以有收穫，這是爲什麼呢？因爲它向上柔順九五，可以跟九五一起去打獵，可以“有功”而“田獲三品”。同時，就其自身而言，以陰爻而居陰位 （四爲陰位） ，謙恭有禮，也是它“有功”的原因。

九五：貞吉，悔亡，無不利。無初有終。先庚三日，後庚三日，吉。《象》曰：“九五”之“吉”，位正中也。

“先庚”之“庚”，諧音“更新”之“更”。你如果要做一件更新之事，要去改變什麼，就要做好充足的準備，做到“先庚三日，後庚三日”。“先庚三日”是什麼日子呢？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先庚三日就是丁日。丁是叮嚀，就是不厭其煩地“重巽以申命”。“先庚三日”就是要提前三天去叮嚀囑咐。同理，“後庚三日”就是癸日。“癸”是揆度，就是去預判、測量、計劃、揣摩、衡量，確保事情做成。九五是上卦之中，且以陽爻居尊位，所以尤其有一種循循善誘的領導力、鉅細靡遺的責任心。

上九：巽在牀下，喪其資斧，貞兇。《象》曰“巽在牀下”，上窮也。“喪其資斧”，正乎兇也。

“巽在牀下”之義，一種解釋認爲它指的是初六，另一種解釋認爲指的是六四。這兩種解釋的區別並不大。你可以近取諸身，用大學宿舍裡的上下牀來理解它。六四和初六無非就是睡在上鋪的兄弟和睡在下鋪的兄弟。所以，把上九的“巽在牀下”解爲六四還是初六，都是可以講通的。

斧是權威的象徵，如金文“王”字即作斧形。“喪其資斧”即喪其權柄，上九過亢遠民之禍也。“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上九到了巽卦最高的地方，陽氣是有一點過於脫離陰了，所以要“巽在牀下”。巽之爲巽在陽雖剛而不離陰，陰雖入而不犯陽，陰陽相入，牝牡相風，於是焉而成風教之義、詩教之美也。小而言之，一己之呼吸吐納、道德風尚，大而言之，家風國風天下民風，皆繫於斯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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