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旅行的她們，免費住進了陌生女孩的家
“免費短期收留來馬耳他旅行的女孩子”，這是旅居馬耳他的Sisy在社交媒體上發佈的一則帖子的標題。從今年3月開始，旅居馬耳他的Sisy租住在海邊的一所兩居室房子裡。沉浸式感受到了這個歐洲小國的寧靜美好，加上持續學習積極心理學對生活狀態的正向影響，讓Sisy突然想到：“反正我平時也常常要到其他國家旅行，租住的房子可能會空置，那爲什麼不能把房子借給有需要的人呢？”
Sisy發的帖子收穫了許多討論。（圖/網頁截圖）
於是，4月下旬一個在海邊散步的傍晚，Sisy隨手在網上發了出借房子的帖子，沒想到在當天就收到了上千條後臺私信與評論。很快，Sisy的房間接下來一整個月的“檔期”被訂滿，來自世界各地的女性也在評論區自發地邀請有需求的女生免費到她們所在地的閒置住所借換宿。住進一個網絡上認識的陌生人家裡，或讓一個陌生人住進自己的家，對借換宿的雙方來說都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但也正是這樣的借換宿，讓世界各地的陌生女性真切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樸素的信任與善意。
從“沙發客”到女性借宿
讓陌生人住進自己家，乍聽起來難以理解，實際上不是新鮮事。早在本世紀初期，美國年輕人凱西·芬頓便和朋友一起創立了CouchSurfing網站，提議讓任何地方的人都可以“與陌生人（我們喜歡稱他們爲‘你還沒見過的朋友’）分享他們的家”，這種借住形式名爲“沙發客”。沙發客的理念是：到異國旅行時免費睡主人家的沙發，並在對方的帶領下對當地有更全面的瞭解。除了沙發，主人家還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利用自己家的空房間、空屋子，甚至只是一個地鋪，免費接待有需要的旅行者。
寄住在Sisy家的女生可以獨享或和她一起使用一張大牀。（圖/受訪者供圖）
如今，CouchSurfing網站已經在全球擁有1400多萬名用戶，還有許多類似的平臺爲世界各地的旅行者提供換宿信息服務。某種意義上，沙發客算是早期民宿的雛形。沙發客文化傳入中國的互聯網平臺後，不少資深旅行者也接受了這種旅居方式。只不過相比其他傳統住宿方式，沙發客仍是小衆選擇，而安全性便是人們質疑的最大原因。Sisy對此深有感觸。她在環球旅行過程中也使用過CouchSurfing等網站，但相比男性，女性在旅行中存在的潛在風險似乎更多，沙發客並不是一個足夠“女性友好”的選項。
安全問題的解答在CouchSurfing的官網佔了很大比重。（圖/網頁截圖）
據她觀察，“大部分的房源提供者都是男性，一些房主朋友也告訴我，會有人打着換宿的旗號心懷不軌”。根據攜程發佈的《2024女性旅行消費洞察報告》，如今女性旅行者的獨自出行需求在不斷增加。2024年以來在平臺下單的用戶中，女性一人獨自出行的佔比由2019年的6%提升至11%。與其他出行模式相比，它的增長最爲明顯。
除了借住，雙方同時期互換住進對方家裡也是一種有趣的旅行方式。（圖/《戀愛假期》）
能接受男女混住、敢於承擔一定風險的人，大可以選擇住青旅或者做沙發客。但更多的女性邊界感更強，更願意爲富有安全感的住宿環境支付額外費用。雖然近年來也有不少“女性青旅”“女生民宿”出現，但能讓獨行女性旅行者平價、安全地住宿的選擇其實並不多。Sisy無意間釋放的善意似乎給了大家在“省錢但承擔風險”和“用錢買安全感”以外提供了第三個選項：女性房主接待女性沙發客。女性間的互助既省了錢，又降低了一部分風險。
發帖一週後，Sisy正式向外招募。（圖/網頁截圖）
帖子引起廣泛討論後，Sisy在評論者的強烈提議下建了個羣。羣成員包括從18歲到49歲的女性，起初她們只是在羣裡互換信息，或者聊着自己獨自旅行住宿時遇到的種種不安，後來逐漸有熱心人主動找到Sisy表示想要成爲志願者，志願者人數甚至超過了幾百位。30天的時間內，Sisy自己的房間接待了20多位姐妹，對借換宿感興趣的人已經擠滿了近20個羣。於是，Sisy迅速搭建起了初始團隊，賬號“SheStays女性國際互助旅行”（下文簡稱“SheStays”）正式創建。有借宿需求的人可以在平臺上尋找經過志願者審覈的合格房源。雙方私聊說明需求，交換身份證信息、視頻溝通後，如果能互相信任，可以無償借住，也可以通過幫忙打掃衛生、餵養寵物，或預定下次對方可以到自己家換宿來換取住宿機會。如果房源情況特別優越，也不排斥在雙方達成共識的情況下收取少量費用，但前提是：雙方都只能是女性。
SheStays的同名小程序。（圖/網頁截圖）
賬號在45天內就漲到了3萬名粉絲，4個多月的運營下來，SheStays在全球線下達成了近2000次借換宿，前不久同名小程序也正式上線。目前，來自全球各地、共17人的全女性團隊與最終留下的100多位志願者一起，無償地做着SheStays的管理、篩選、信息整合等工作。她們都熱情地爲自己認可的理念奉獻自己的時間和精力。隨着所需的投入越來越多，爲了讓平臺持續運營，SheStays不可避免地需要做出一些商業化的嘗試。“我現在可以自掏腰包投入項目，但團隊不能一直‘爲愛發電’。”Sisy和團隊討論出會員積分體系的運行機制，但如何保持“女性免費互助”的初心，還需要團隊仔細斟酌。
住進陌生女孩的家裡
在人與人之間早已陷入信任危機的今天，接受陌生人無條件的善意並不容易。SheStays項目的第一位受益者、Sisy房間的第一位房客橘子，在入住前就有過不少顧慮。從沒有獨自旅行過的橘子，因爲丟失荷蘭留學生居留卡被迫與已經登機的同伴分開，獨自滯留馬耳他。她不但要在陌生的國度到大使館、警察局處理證件問題，晚上還可能在異國他鄉面臨無家可歸的困境。“我是來度假的，那時還是馬耳他的旅行旺季，酒店不但價格高還特別難訂。”爲了給自己壯膽，也省點錢，橘子不抱希望地在社交媒體上尋找合住的女生，卻意外發現了Sisy的帖子。
橘子（左）和Sisy（右）的合照。（圖/受訪者供圖）
她私聊了Sisy，說明了自己的情況，沒想到Sisy熱情地告訴她家裡還有空位，可以直接入住。橘子的第一反應是退縮，但無奈天色漸晚。“就好像漂在水中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塊木板，不管有沒有用都先抓一下。”她在路上翻看了Sisy社交賬號上過往幾年的所有照片和視頻，大致評估對方是可信的。路上她也想盡辦法訂到了一家酒店，“實在不行我就去住酒店好了”。兩人約在離家幾百米的地方碰面，直到見面那一刻，溫柔大方的Sisy消除了橘子的所有顧慮，那天晚上兩人睡在一張牀上聊了很久很久。
吃着Sisy做的大餐，橘子那段時間感到特別幸福。（圖/受訪者供圖）
在橘子滯留的十多天裡，兩人每天一起聊天、散步，Sisy偶爾會下廚做飯，橘子在家裡完成了聯合國的線上面試。期間因爲Sisy要外出幾天，橘子只能自己去住酒店。考慮到安全問題，橘子選擇住進400歐元一晚的星級酒店，但那幾天她甚至一步也不敢離開房間，“心裡總有很強的不安全感”。最終，橘子忍不住請求Sisy讓她再次住回家裡，“因爲主人不在，我沒有進臥室，只在沙發上睡了。就算這樣我也安全感爆棚，好像在馬耳他有家了”。同樣從換宿經歷中受益的還有鹿子。今年8月，她通過SheStays發佈的信息在國內旅行時成功換宿兩次。起初，鹿子是因爲離職旅行途中突然得知公司無法發放賠償款，不得不驟然降低旅行預算才找到借宿平臺的。爲了表達自己的誠意，她甚至還做了一份個人簡歷，希望供房主們參考。沒想到，當她說明自己的情況之後，來自大理、貴陽的兩位房主都特別熱情地同意了借住。
房主此前拒絕過好幾個人，卻被鹿子溝通時的真誠打動。（圖/受訪者供圖）
回想起兩段借宿經歷，鹿子覺得特別奇妙：“第一個姐妹是幫媽媽招的技能換宿，住在一個特別漂亮的茶莊裡，我需要通過幫助她們做新媒體運營來換宿。”但因爲茶莊遠離市區，鹿子在大理的朋友並不贊同她獨自前往，鹿子卻覺得還挺有意思的，早早到了茶莊，還和好幾個朋友共享了自己的位置，囑咐如果長時間聯繫不上她，就報警或直接來找她。在茶莊的幾天裡，鹿子住的是像酒店一樣的房間，平時有茶藝老師爲她單獨泡茶，吃着員工餐，看着美景，每天她都覺得特別享受。
在大理所住的茶莊地方空曠，環境優美。（圖/受訪者供圖）
到了貴陽後，鹿子又免費住進了居民區中一位和媽媽一起住的女生家裡。“她甚至沒有告訴媽媽我是來借宿的，只說是朋友。”鹿子問她爲什麼，她解釋，自己一週後就要出國，希望在這段時間裡能幫一個是一個。兩人相見恨晚，女生帶鹿子逛遍貴陽各種有趣的地點，還吃了很多好吃的。到最後，女生的母親也特別捨不得鹿子，希望她能多住幾天。
貴陽的房東帶鹿子到甲秀樓遊覽。（圖/受訪者供圖）
而成功回到荷蘭後，橘子準備延續自己收穫的這份善意。她收拾好自己租住的小單元，登記成爲房主並進入了SheStays創始團隊；而鹿子則與合租的朋友分享了自己的經歷。兩人打算將自己蘇州房子的閣樓開放，借給有需要的人。“這次換宿最大的收穫就是出門在外我會更容易信任女性了，”鹿子說，“但我也知道並不是所有女性都值得信任，以後再接納陌生女性的善意時，我也會保持一定的警惕，膽大心細總是沒錯的。”
“我們可以不選，
但選項需要存在”
大部分時間裡，善意可以換來善意，但是人心隔肚皮，無論正面案例如何美好，反面案例的低容錯率仍讓女性借換宿的可行性不斷被懷疑。橘子也承認，借換宿的體驗完全仰仗雙方的自覺度和真誠度。畢竟女性借換宿講求的更多是互助與交流，並非單純的免費住宿。善意可以沒有條件，但也不是完全理所當然的。如果雙方的預期不對等，很容易讓旅行體驗大打折扣。
平等、互助、產生共鳴，是旅行的最佳狀態。（圖/《美食、祈禱和戀愛》）
SheStays平臺上也發生過並不愉快的借宿經歷：住客和房主缺乏溝通，互相認爲對方存在敵意，最終兩人不歡而散——房客在社交平臺上發出“避雷帖”，房主也萬般委屈。雖然最後解除了誤會，但也引起了圍觀者對女性借換宿“不靠譜”的討論。一方面，借宿存在各種不確定因素，就算是女性房主，也不見得完全安全。打過視頻電話也不能確定對方一定是好人，人們還會擔心合作犯罪、男扮女裝等更隱秘的風險出現。更多的人天然地認爲“便宜沒好貨”，質疑無償讓出家裡的一部分的房主另有所圖。
現代人習慣的社交距離較大，人與人培養信任感並不容易。（圖/《獨活女子的推薦4》）
另一方面，願意包容地接受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生活習慣、文化背景的人住進自己家的房主也十分難得，所以能持續開放借宿的人並不多。目前SheStays的國內房源不少，但大部分還是在海外，借換宿也多發生在留學生之間。但在幾位受訪者看來，“有風險”並不構成完全抗拒借換宿的理由。“考慮到倖存者偏差，不能保證哪種住宿方式比別的更加安全，出門在外風險是始終存在的。”Sisy說。橘子也告訴《新週刊》，一些南歐的酒店一天的房費超過千元人民幣，安全性卻與國內的招待所不相上下。“那麼積蓄不多的女生就不可以安全地獨自出行嗎？顯然不應該是這樣的。”
獨自行走在世間的能力，需要不斷培養。（圖/《美食、祈禱和戀愛》）
說到底，SheStays強調的價值觀始終是女性互助，彼此賦能。平臺通過各種技術和機制進行嚴格篩選，降低女性旅行者的篩選成本和難度，但最終下判斷時，旅行者自身還是要提高警惕，爲自己的安全負責。因此，Sisy並不提倡所有人都嘗試借換宿，畢竟每個人的出行需求不同，安全感的邊界也不同。“但總有人的需求是存在的，那麼這樣的選項必須存在。”Sisy說。
（圖/unsplash）
當國外已經有“Host a Sister”“Nomad Sister”等女性借換宿平臺出現，國內在這一領域卻完全空白時，一個率先針對中國女性做借換宿的平臺，起碼能爲有需求的人提供一個信息交換的渠道。如今，SheStays正在延伸出更多的女性線下社羣活動，並不斷完善自己的安全驗證和支持系統，希望通過更嚴苛的審覈標準、互評機制、平臺認證用戶等措施提升服務質量。其他女性借換宿平臺也仍在積極發展，爲女性互助的未來開拓更多的可能性。質疑聲是存在的，而受益者也是在不斷增加的。女性借換宿的重點不僅在於免費的房子，還在於不同的人可以通過借換宿打開新的世界，建立更多女性之間的連接。讓一個人釋放的善意感染另一個人，並一直傳遞下去，最終成爲更大的善意，或許就是女性借換宿存在的最大意義。
作者 牧羊
編輯 宋爽
校對 遇見
運營 小野
排版 夏菁菁
題圖 《半熟男女》
原標題 《“我是女生，歡迎陌生女孩免費住進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