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

散文

我從婚禮的枝微末節中拓下影子,緩慢無力地向後匍匐,遇見曲折的巷弄,不得不蔓上牆,起身,站成一個什麼也不是。細瘦的什麼也不是,頂天撐地,疼到一個腰折,彎斷所有邀約,兩半分手,躺平一個世界。躺,最大好處,可以與天地平行,視野變得寬裕,心也跟着擁擠,彷彿一點點人的氣味都顯侷促;即使左右兩看,牆上大大雙喜,仍是腥。上菜的服務員手伸過隔壁的隔壁的阿姨頭頂,送來一盤清蒸龍蝦佐美乃滋。雙喜拆開,還是一喜字。我不明白這世間怎麼形成了這種模式;如同人沒有另一人終身,必要佐以「話題」看見分曉。許多時刻過多場合,意識廝殺着意識,衆多的小細胞各自羣組、觀察、評斷,繽紛地爭執,最後也只關乎自己。

我在乎自己。只有。會不會太過分?細瘦的什麼也不是,低頭,問影子。

夜深得好大,幾顆星子撐起穹頂,陪酒酣耳熱的騷客走幾步踉蹌,渲染幾句大言,抱緊睡意,呼嘯而過。我淡出喜宴,身上仍有幾處紅色的斑塊,像是藏青的夜色中不忍謝去的朱槿,窺視一場旋轉木馬,華麗絢爛的風景,多少肥沃了自己,綻放一天,應該知足;然而,吃不飽的喜事,散不去的餘味,把一身耽樂臭味相投豆腐,嚼出一塊塊嫉妒羨慕慶幸自在的豬血,回覆躺平。

躺回一塊豆腐。潔身自愛地重新堆疊厚度,不管如何地煎煮炒炸都不失方寸,被人對切三角也不流血,柔軟潔白地如常生活。這般自憐身世地躺平形單影隻,仍不免被B以及B以外的人視爲「公害」,陷入一連串「從未殺人要證明自己從未殺人」地詭辯,如刺在喉。不如僞裝地搭顆皮蛋或是妝點蔥花,再怎麼素淨也要抹些醬油。

我學會弄「髒」自己的道德,演一出B以及B以外的人愛看的恐怖片,安撫她們的驚聲尖叫,減少口水。至於清白與否,已無關她們。於是,周旋於皮蛋的軟爛圓滑,膩而腥且餿;輕盈於蔥花的嗆辣純青,玩而乏且礙;攪拌於醬油的勤儉平庸,窮而小且傲。染得一身氣味,飄散洗淨就好,沒有滾牀單地沁入體膚,骨,自然白淨。

當觀衆不再視我爲「公害」,我和B以及B以外的人才能建構一種「白淨」的關係,成爲彼此連「客」都不是的經過的旁人。此種存在的好處,但凡還有「朋友」可以自慰不顯孤僻,也能各自守着地盤卸除威脅。人與人的關係很是奇妙!給眼睛吃什麼就相信什麼,不管眼睛是否看出端倪,一概視而不見。在我還沒有也許不想脫掉形單影隻前,先變成「騙子」,會不會騙着騙着,騙出個伴,走進禮堂?

B說:「不可能。妳就是塊豆腐,太麻瑣了,很難找到比妳更臭的!」我一點也不怪B。她眼中的我是我塑造出來的,花俏貪心,輕浮鬆散,誰在乎我骨子裡是否清純;可她說中了一點,誰能比我更臭呢?

我不禁自問:神會揭露自己嗎?即便我相信有這樣的人存在,但他會對我揭露自己嗎?當他揭露自己時,我能領會是他嗎?相信一個比自己崇高的信念向來危險!我不想用眼睛去愛用身體去孕育,可生理結構並不允許,心智與生理之間的拔河、矛盾與糾纏,糨糊了關係,因此,不去將就便沒有委屈求全的不甘,不去生產就沒有落葉歸根的種子。不求不生的平行四方,內餡還是柔軟易碎的豆腐。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神弄痛了我的眼睛。在我還沒有看醫生之前,醫生先發現了我的眼疾,他說:「長年不用眼睛去愛,自會增生眼垢遮蔽視力。唯有用舔去拭,才能康復。」我每天揣着醫囑糊塗走路,一圈又一圈地繞轉公園,叫號公車,熟悉地連建築都不再增高,路燈也能招呼月亮;雙眼漸漸濛濛以後,一圈又一圈地走不到公園,陌生的池水嫋娜,植物分秒,連建築都迂迴漫長,路燈也猜忌星星…

沒有人幫忙舔去眼垢,沒有和任何人保持長久的親密關係,身體裡那些針孔狀的小洞,雖然安全卻也成了缺漏。偶爾這些缺漏會痛得空虛掉下幾滴不能自已的豆渣,痛過了,豆渣還能填回原處是幸,要是腐了酸了填不回去,任由坑洞越來越大,慢慢瓦解截至崩塌,也必須麻木!斷垣殘壁還能撐住。無法密合的裂縫,輕輕搖晃就能頹圮。

我把我的脆弱訴說母親,母親說:「妳的臭脾氣壞了自己,找個伴就能解決。」可我理解,自己的脆弱和皮蛋、蔥花、醬油……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是生命的本質。在這個本質中,有形無形的精神、情感和物質皆爲有機體。祂們吃着我身體的肉喝着肉體的血,好的壞的一起成長,既安於本分又恣意妄爲地相互叫囂,直到死亡得以消停。倘若成爲另一個人的一半,祂們定會因爲營養不良而去吃對方的身體、肉和血,屆時疼痛的就不會只有一塊豆腐。母親哼:「歪理!愛能克服一切。」

「愛最大」曾是句流行語。實質上,愛真正「最大」也是唯一之處,我以爲是釋懷!放下恩怨情仇的糾葛牽掛,寬容地珍愛對象,視爲崇高表現;但是在「伴」的世界中,難以實踐。要成爲他人之伴得先把自己清空半處容他人進駐,先天上就是一種體質不良的結合,違反人的獨立性和頑強性,畢竟,誰能夠長長久久地只用「一半」生活而忘卻清空的半處且毫無埋怨?藉由他人來填補自己不完整的部分並以此爲滿足而不覺遺憾?就算真能做到「犧牲奉獻」,也必是超脫了「人」的侷限,伴隨更神聖的信仰與堅定的行動方可履及,是任何關係中可遇不可求的偉大情操。

因此,我的處境到底是選擇的結果亦或是命中註定?如果兩者皆不是,我該如何自處?!唯一解決之道,在自我憐惜孤單無伴的狀態下,儘可能地善用知識、美以及紀律來填滿身心,偶爾撒嬌B以及B以外的人尋求幫助,大半時間可以「阿給」粉絲給一些需要粉絲的人,不管未來是否有人靠近,我都得自信地揭露自己;沒有任何配料的清蒸臭豆腐,雖然素淨,卻也臭得香—甜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