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牛做馬，醫院裡的規培生到底有多慘
每當網友討論起自己的專業，場面就會瞬間變成比慘大會。
可當集齊期末似高考、考證路漫漫、不讀碩士難找工作等多個坑的醫學生一登場，其他專業都得甘拜下風。
更慘的是，當醫學生們好不容易熬過了學業的坑，迎接他們的是，卻是另一個坑——在醫院裡充當三年廉價牛馬的規培生涯。
熬過五年，又是三年，沒點醫學理想的人，真的別來學醫。
漫長的培訓，臨牀醫生的必經之路
坊間流傳，“勸人學醫，天打雷劈”，其中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學醫的成才時間太過漫長。熬過了無數個挑燈夜戰的期末周，還有長達三年的規範化培訓。
其實在規培階段之前，醫學生們已經進過一線醫院實踐學習。根據我國現行的教育標準，臨牀醫學五年制本科都要求至少一年的畢業實習[1]。
但由於這段實習期往往都安排在最後一年，學生要麼忙於找工作，要麼在準備考研，實際的實習質量往往不高[2][3]。
所以爲了嚴格實現醫師培養的標準化、規範化，2014年，國家衛生計生委印發《關於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制度的指導意見》，將規培作爲一種國家制度[4]。
意見[4]中寫道：“2015年，全國全面啓動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工作。2020年，所有新進醫療崗位的本科及以上學歷臨牀醫師均接受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
查房、病歷撰寫、病人情緒安撫，規培生的日程一刻不得停歇 / 圖蟲創意
這段培訓的時長一般爲3年，假如考覈不合格，培訓時間還要順延[5][6]。
也就是說，順利的話，一個醫學生最短也要經過本科5年，加上規培3年，或者是規培與專碩雙軌並行的3年[7]，一共8年的時間，才能成爲一名臨牀醫師。如果你碩士選擇的是不能雙軌並行的學碩，時間還要再加上3年，也就是更爲漫長的11年。
雖然漫長的培訓遭人吐槽，但這其實是全球通行的醫生考覈制度[8]。
在美國，要想成爲一名住院醫師，需要經過4年理工科大學本科學習、4年醫學院學習，和3-8年不等的住院醫師培訓[9]；在韓國，則包括6年的醫學院、1年的實習醫師和3-4年的住院醫師培訓[10]。
全世界都將培訓作爲醫師培養的必經之路，一方面是因爲一名臨牀醫生所需要的能力，很難直接從書本中獲得。
一名合格的臨牀醫生不僅要掌握診斷方法、臨牀技能，還要學會如何與病患溝通，具備富有人情關懷的臨牀溝通能力[5]。
醫學生們需掌握紮實的醫學知識和精湛的臨牀技能 / 圖蟲創意
另一方面，長時間的培訓，才能使醫學生的臨牀技能穩定在較高的水平。
一項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研究，讓18名兒科住院醫師完成234個踝關節X光片病例的診斷，發現在完成21-50個病例時，參與者診斷敏感度的提升速度最快，直到完成150個案例，參與者的準確度才趨於穩定[11][12]。
培訓，也確實有助於實現醫師水平的同質化。一項美國的全國性研究發現，相較於畢業醫學院的層次，住院醫師的能力評估結果與他們參與的培訓項目更爲相關[13]。
作爲一種全球醫者的共識，規培制度的必要性無可厚非。但中國的規培，怎麼就在社交媒體上遭到了格外猛烈的吐槽？
中外規培生，同累不同命
在社交媒體上搜索“規培”，滿屏吐糟總結下來就是一個字——累。
一項針對北京1174名精神科規培生的研究顯示，他們工作負荷量表的平均得分落在重度區間[14]。
工作負荷正向預測了規培生們的職業倦怠，而職業倦怠又正向預測了他們的焦慮和抑鬱情緒[14]。
一入規培深似海，進醫院前的陽光男大女大，一年後都在陰暗爬行。
規培生承受着巨大的職業壓力，經常感到疲憊、焦慮與不安 / 圖蟲創意
發表在《自然》雜誌上的研究表明，在規培的第一年中，中國規培生中至少一次符合抑鬱症標準的患病比例，從9.1%大幅增加到35.1%[15]。
而在所有規培生中，還得是肩上扛着學業、科研、就業三座大山的專碩規培生，壓力最大[16]。
白天，他們是在科室上班的牛馬，晚上脫掉白大褂，還要回學校上課，做科研的牛馬。
這份培訓的勞累，你的國外同行也懂得。
2014年的一項調查顯示，韓國實習、住院醫師的一週平均工作時間爲85.6小時[17]。2015年，韓國政府頒佈《住院醫師法》，把每週平均工作時間限制在80小時後，實習、住院醫師的總工作時長才有所下降[18]。
抑鬱症在國外培訓醫師中同樣高發。一項薈萃分析指出，接受培訓的住院醫師抑鬱症或抑鬱症狀的總體患病率近30%[19]。
規培生需要在培訓過程中不斷精研技能，包括積累主刀手術的寶貴經驗 / 圖蟲創意
但不同的是，他們的勞累更可能換來真本領。
以美國的規培計劃爲例，他們的培訓過程是一個循序漸進的全方位升級過程。
一名普外住院醫師培訓五年，第一年，他們的主要任務是管理住院患者；三年級時，他們就要主刀膽囊切除、乳房切除等中等以上手術，並開始做急診會診的工作；等到培訓的最後一年，他們已經可以主刀較大的外科手術[9]。
住院醫師的成長，離不開帶教的教學。美國要求培訓基地核心教師的平均臨牀工作時間不能超過每週28小時或每年1344小時，以保證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參與住院醫師的培訓[9]。
並且，美國規培項目最終要達成的目標，也十分清晰量化。外科住院醫師在培訓期間主刀手術要達到500例，每種細分的手術也要達到一定數量[9]。
相較之下，中國規培生在培訓中能否學到真本事，很大程度上要憑玄學，看運氣。
一項針對湖北3市7家住院醫師培訓基地249位規培住院醫師的調查發現，超過半數的規培住院醫師表示，帶教醫師平均每週的帶教次數爲兩次或以下[20]。
帶教醫師敷衍教學的真相在於，處於職業上升期的他們忙於對評職稱最有用的做科研、發文章，相較之下，教學只是他們職稱晉升路上不那麼重要的一項任務而已[21]。
帶教老師在規培生的職業成長中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 / 圖蟲創意
在帶教醫師本就教學驅動力不足的情況下，他們的教學質量也沒有受到足夠的外部監督。
《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基地標準（2022年版）》僅在職稱上硬性要求指導醫師至少是主治醫師，並取得住院醫師指導資格[22]。
中國醫師協會對於住培基地的考覈，也基於結果導向的“住培結業考覈通過率”，並沒有對過程中帶教的教學質量提出更明確的考覈要求[23]。
與此同時，離規培生最近的帶教老師，又確實是臨牀實踐中能否學到真本領的關鍵一環。中美規培生之所以同累不同命，師生比是一個重要原因。
在美國，主要培訓基地的教師和住院醫比例被要求控制在1：3[9]。
而中國醫師協會2023年公佈的調研數據顯示，臨牀技能培訓中心授課時的中位師生比達到了1：10[24]，甚至夠不上美國的三分之一。
廉價牛馬，堪稱中國醫院耗材
更令廣大醫學生崩潰的是，規培生不僅在醫院當牛馬，當的還是便宜到家的廉價牛馬。
他們的“低薪傳說”不只存在於社交媒體的吐槽中。在近些年討論“住院醫師規範化培訓現狀”的文獻中，幾乎所有的調查都指出了薪資水平低的問題[25]。
目前，規培生的收入由基本工資、財政經費補助、生活補助三部分組成[25]。
其中，2014年起，中央財政按照每人每年3萬元的標準，對規培生和培訓基地進行補助，2/3用於補助參培住院醫師[26]。
將近十年間，物價翻了幾番，到了2022年，這個補助的總金額還是3萬元。只不過分給住院醫師的比例有所增多，從每年2萬元增加到了2.4萬元，每個月的補助將將來到了2000元[27]。
至於基本工資和生活補助這兩項，則是根據各基地情況發放[25]。因此同爲規培生，在北上廣培訓和在三四線城市培訓的待遇，可能差距甚大。
規培生面臨着地位與待遇雙低的窘境 / 圖蟲創意
近些年，二線及以下地方對於無執業醫師證本科生的基本薪資待遇在2000-4000元不等[28][29][30]。
本單位規培、碩博學歷、有執業醫師證、屬於兒科、婦產科等緊缺專業，以上條件每滿足一項，待遇都會更高一些，隨着培訓年限增加，每月薪資也會增加千百來塊[28][29][30]。
粗略算起來，這些一年級本科規培生的年收入，只有省會城市三級公立醫院的初級醫師的一半左右[31]。
目前，一些發達地區的醫院已經開始實行同工同酬，但並非所有住培學員都能享受到這一政策。
廣東醫科大學附屬醫院2022年的招生公告顯示：社會化住培學員，待遇與本院同類同級別員工同工同酬，執業醫師註冊前年收入約11萬[32]。
不過外單位委派學員、專碩研究生不在同工同酬的範圍內[32]。
特別是對於具有雙重身份的專碩生而言，同樣在醫院幹活，到談工資時，他們就成了“低人一等”的學生，不僅不被納入中央財政的補助範圍，也沒有五險一金的保障，穩穩屹立於規培生比慘大會的頂端[27][33]。
令人無語凝噎的是，中國醫學生也不像國外醫學生一樣，至少有光明的“錢”景，作爲熬過培訓的盼頭。
美國住院醫師在培訓期間的薪資，就能夠達到美國的中等收入水平，基本滿足一個三口之家每月的生活開支[7]。正式執業後，他們的年薪將是美國平均年薪的近4倍[34][35]。
在韓國，即使是薪資最低的受薪全科醫生，薪水也達到了國家平均薪資的2.1倍，私人執業專科醫生的薪水甚至是國家平均水平的6.8倍[36]。
雖然根據韓國實習住院醫師協會的調查，韓國醫學生在培訓期間也會遇到被要求幹雜活、臨牀能力提升有限等糟心事[37]，但想想熬過培訓後的薪資待遇，至少還是未來可期的。
對於國內的醫學生而言，要是把對未來的寄託放在工資回報上，只會更絕望。
醫生的工作量大、繁瑣、要求高，但薪資待遇卻一直與勞動難成正比 / 圖蟲創意
一項2019年的研究調查了全國最好的大學教學醫院和省級三級醫院的醫生，他們的平均實際年收入爲12.22萬，不到城鎮職工平均年收入的1.5倍[31]。
而研究中醫生們自己所期望的年收入爲23.7萬，是他們實際年收入的兩倍[31]。
也就是說，熬過了多年的寒窗苦讀、薪資低下的規範化培訓，成爲一名醫生後的待遇也只能說是相當一般。
不過學醫的好處可能在於沒有35歲危機，等你在大廠擔任中層的朋友被優化裁員時，你纔剛剛職場入門，告別入不敷出的狀態。
沒辦法，中國的醫生越老越香，吃不了青春飯，咱還能再堅持堅持，好熬到能吃老年飯的那一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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