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的種種危機,實質都是思想的危機

歷史的教訓告訴我們,二十世紀初出現的第一波民族主義浪潮,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隨後,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和數十年的冷戰。除了幾千萬人死亡,人類還飽受極權主義統治之苦。冷戰後世界有了三十年的太平盛世,經濟、科技有了驚人的發展。

在對二十世紀反思的過程中,人類重新審視現代性、民族國家、民主價值等問題,汲取了極權興起的教訓,這纔有了第二次全球化。然而,面對第二輪全球化暴露的問題,特別是面對當下動盪不安的世界,以往的社會與政治的哲學、治理與整合的經驗,全都失效了。

社會撕裂、世界動盪的背後,是更深層次的危機:人類事物的公共性正在瓦解。借用福山的說法,“人類政治面臨全面的困境,即便是在老牌的民主國家之間,也無法就最基本的事實達成一致”。

沒有共同價值的全球經濟共同體是不可持久的。第二次全球化的價值基礎正在動搖。即便明知道“共同底線的破裂,將會導致世界戰爭、文明毀滅”,人們的心態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到了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的慘痛教訓,被白白浪費了。

▌根源:哲學已死

人類爲何會走到今天這個困局?這要從人類的兩場智力革命——科學革命、哲學革命——說起。

幾個世紀來,科學呈加速度發展,顛覆性的科學革命相繼發生。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產生後,很多人曾堅信還會發生新的科學革命,但100年多年過去了,這兩根科學大廈的基石仍然牢不可破。

“科學革命爲什麼暫停了?科學革命的本質是什麼?”20世紀的哲學家沒能提出可靠的解釋。

今天,新興技術在各個領域快速普及和應用,我們卻依舊缺乏對科學的宏觀理解。我曾以生命科學的進展爲例說明過這一點:今天,基因工程等新科技所引發的鉅變無可阻擋,但是人對生命的宏觀理解,都遠遠跟不上對生物細節知識的瞭解和操縱。

近幾個世紀來,宗教倫理的公共權威日漸衰微,科學越發成爲人類的新宗教。我們不能在宏觀上理解“什麼是科學”,技術主宰了整個科學領域。人類開始盲目自信可以扮演“造物主”的角色,結果就是科學被誤用、濫用,烏托邦思潮必然再一次氾濫。

而在政治社會領域,如果我們無法理解“全球化的價值基礎是什麼”,不清楚其背後的社會運行機制,那麼我們如何才能避免民族主義悲劇的重演、人類文明的倒退呢?

思考科學技術的基礎,並以現代社會價值的形式闡釋,這本來就是哲學的任務。但是今日的哲學家,既無法解釋社會問題,也不理解現代科技。可見,無論是在科學領域,還是政治社會領域,哲學家的任務都非常艱鉅。

哲學的困境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非常諷刺,哲學的困境居然是二十世紀哲學革命的結果。

千萬年來,人類通過語言(即符號系統)把握世界,使用語言(符號)討論哲學、真理和歷史,但是,什麼是符號?爲什麼人可以使用符號?討論符號有怎樣的價值?人類一直沒有去思考,直到維特根斯坦掀起語言哲學的革命。

我們可以用如下比喻來說明哲學革命:魚只有躍出水面才能觀看自己生存的世界,同理,哲學革命就是躍出我們生活的語言環境,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人類的語言和意識。

哲學的語言學轉向是人類思想的一場偉大解放,它是與二十世紀科學革命同等重要的革命。維特根斯坦是公認的哲學天才。遺憾的是在他英年早逝之後,哲學被閹割了,哲學的創造性被束縛在了語言分析的牢籠之中。

▲ 維特根斯坦

正如卡爾納普所說,哲學家的工作竟然只剩下了語言分析:一方面,將無意義的形而上學的句子分揀出來;另一方面,剩餘的有意義的句子被分成兩類:一是可由邏輯和語法確定真假的句子,二是對世界進行描述的、具有經驗意義的句子,前者交給數學家、邏輯學家、語言學家分析,後者則交給科學家。這樣的分析看似精彩,卻使得“真正的哲學”走向死亡:人文精神衰落,導致“人”的萎縮,人的理想也成爲被嘲笑的對象。

今日人類思想退回十九世紀,表面看是新冠所致。更深層的原因是,支撐第二輪全球化的信念基石脆弱不堪。

人類在科學、政治和哲學領域遭遇的困境看似並無關聯,但三者背後其實有着共同的本質:真實心靈的喪失。

▌分裂:人心爲何越來越假?

什麼是真實的心靈?

長久以來,人一直是三種真實性的載體:

第一,事實(包括通過廣義的技術感受到)的真實性。每個人時時刻刻面對外部世界,可區分對象是否真實並對其做出判斷和反應;

第二,價值的真實性。主體每天面對自己,自己作爲一個行動和價值的載體,存在着行動意義和價值的真實感,;

第三,終極關懷的真實性。人是面對死亡的存在,在意識到死亡不可避免時,主體會面對生命終極意義之拷問,會做出回答,並伴隨有相應的思考和行動。

真實性是人類生存的條件,也是人類在科學、政治社會和哲學領域進行探索的認識論基石。在傳統社會,上述三個層次的真實性是互相整合的。

所謂“現代”,就是起源於終極關懷(聖經信仰)和認知理性(現代科學)的二元分裂,從此互相整合的三種真實性開始分離,並在各自的展開中發展出對自身的理解。

在現代社會早期,三種互相分離的真實性還能勉強維繫。但是隨着三種真實性互相維繫機制的消失,每一個都會在發展中趨於畸變,其結果是真實心靈的解體。這就是幾個世紀以來思想危機愈演愈烈之根源。

▲尼采

十九世紀末,尼采就提出了“上帝已死”。二十世紀道德相對主義日益興起,道德被等同於追求利益,在政治社會領域,終極關懷開始退出社會(政教分離)。

當終極關懷和價值真實性不再存在時,科技和經濟便成爲人類唯一的目標。但是科學技術所依賴的事實真實性就能一直存在下去嗎?道德與信仰缺失的社會,科技和經濟能否持續地發展?

換言之,人在滿足物質享受之後,就真的不再考慮生前死後的問題了嗎?如此一來,爭權奪利的人還有什麼底線可言?中央權力和民族主義的膨脹,正緣於此。

進入二十一世紀,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和虛擬真實(virtual reality)的擴張,使得客觀真實也處於瓦解之中,我們極有可能要生活在一個真假不分的世界中。一個真假不分的世界必然是混沌、動盪的。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當今世界在真實性判斷上的混亂。

▲2019年4月10日,全球多國科研人員在全球六地同步發佈了人類歷史上首張黑洞照片:來自距我們有5500萬光年之遙的近鄰巨橢圓星系M87的中心

第一個例子是關於“合理”的科學想象和“荒謬”的宗教事實。

2019年4月,全球多位科學家同時公佈了黑洞的照片,這張照片是由二百多名科研人員歷時十餘年,從四大洲八個觀測點“捕獲”的視覺證據,證實了愛因斯坦100多年前廣義相對論對黑洞的預見。

那麼,我們看見的黑洞照片,是黑洞“真實”的形象嗎?

根據以往的經驗,照片上拍到的東西都是經驗真實。但 “黑洞”在經驗上是沒有意義的,其真實性僅存在於數學符號的層面。科學家在拿出照片時,或許是知道這一點的。但我們在看黑洞照片時,混淆了數學真實和經驗真實。

遵照同樣的邏輯,請問:上帝真的存在嗎?

根據二十世紀語言哲學,符號的真實性必須來自於經驗,否則便無意義。這種意識已經深入人文、社會和宗教領域。數學是一種符號系統,自然語言是另一種符號系統,如果我們把上述例子換成自然語言的例子,人們很容易意識到混淆符號和經驗是不妥的。

根據《聖經》,上帝是存在的。而在很多哲學家看來,上帝只是自然語言的一個符號,在閱讀自然語言文本時,必須嚴格區分純符號和代表經驗對象的符號。前者不是真實的,後者纔是真實的。

那麼,爲什麼作爲符號的黑洞是“真實”存在的,而同樣作爲符號的上帝卻不存在呢?我無意探討宗教問題,而是想借這個例子說明:這種二十世紀人們習以爲常的思維模式,導致人類陷於了嚴重的精神分裂。

對於推崇科學的人,他們的上帝是數學,寧願生活在高級文明創造的虛擬世界中;而在另一些人心中,宗教信仰無疑是真實的,它不受理性的約束,甚至是反理性的。如何認識符號和經驗的關係?在什麼情況下,符號可以嵌入經驗世界?在什麼情況下不能?沒有一個哲學家可以做出回答。

另一個例子是所謂“用數據說話”。大數據真的能是我們更準確、深刻地洞察世界嗎?

美國天普大學數學系教授保羅斯指出,看似精密的疫情數據,其實參考價值極低:

1.基本資料的不確定,如死亡率和感染率,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爲疫情而死亡?大量未經檢測就接受治療的人,以及可能感染但沒有症狀的人都無法統計。

2.醫療機構和媒體報導這些數據的方式可能帶來的歪曲。比如某日某地新增病例數一夜增加了十倍,這可能僅僅是因爲先前病毒檢測數量不足。

這些統計數字最終帶來的是社會日益加重的撕裂和恐懼。不同的大數據之間也經常不自洽。因爲不同的大數據背後,隱藏着不同文化、制度和傳染病互動的不同模式。另外,新冠疫情帶來的影響不是數字能體現的,它是一種催化劑和顯示器,暴露出社會觀念的鉅變。

上述例子在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當真和假、經驗和符號之間的界線日益模糊時,我們如何判斷理論的對錯或缺陷?如果說在人文和歷史中根本不存在真實性,那歷史的教訓還有什麼意義呢?

▌出路:尋回人的尊嚴

真實心靈的解體,是當今人類一切危機的總根源。

今天,我們身處繁華的物質文明,但反觀人類的心靈,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貪圖享受、缺乏勇氣。人類的前途是暗淡的,我們將面臨一個只有科技、沒有文明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科技的發展也是沒有方向的。

人文學者當下最急迫的任務,就是尋回人的尊嚴、重建人類的真實而宏大的心靈,這個心靈可以與我們的技術相匹配,但絕對不可能從技術本身、或從科學專業研究之中就能產生出來。

如何才能建立一個讓人類有尊嚴的社會?答案很簡單,實現卻很難——讓每一個人努力活出自己的尊嚴。

在宗教倫理式微的今天,如何使終極關懷、價值、事實三種真實性互相維繫,還能使人成爲這三種真實性的載體?這是時代對哲學家的期待,也是我提出的 “真實性哲學”:

第一, 汲取真實心靈喪失的歷史教訓。通過歷史研究揭示真實心靈解體的邏輯。

正如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在科幻小說《基地》中所描繪的,文明可以倒退、科技可以被遺忘、現代人可能會生活在思想的黑暗中——即便這個喪失的過程是無法逆轉的,但是汲取歷史教訓,至少可以讓我們縮短這個“漫長的黑暗期”。

第二, 討論現代社會真實心靈重建的可能性、方法論。

真實性存在着不同領域,但是每個領域的真實性都有經驗和符號兩個層次。

如科學真實(普遍可重複)、社會真實(對部分人可重複)和個人真實(對個人可重複);不同的領域不一定相交,真實性標準並不相同。實現不同真實性領域和層次的整合,就是去建立它們之間的拱橋。一旦一座座拱橋得以建立,我們就能找到三種真實性之間互相維繫的結構。如果這一分析正確,在現代社會重建真實心靈是可能的。

例如,上文提到的“濫用大數據”,是真實性喪失的重要原因。但這並不是數學本身的問題。爲什麼每次科學革命,都必然伴隨着數學的大發展?因爲數學恰好是普遍可重複受控實驗的自洽擴張結構的符號表達。

因此,我們應該適當合宜地運用數學。例如增加控制變量集,在此基礎上做新的受控實驗,並且這一新的受控實驗也是普遍可重複的。

第三, 從不同層面嘗試去發現“二十一世紀的真實心靈”。

隨着現代性的興起,傳統社會的終極關懷不可避免地消失,但從真實性的整體結構來看,和傳統的終極關懷等價的追求並不是虛妄的,只是哲學家從來不曾探討過真實性的整體結構,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現代意義上的終極關懷或許可以重構,“基於自由意志”的現代終極關懷,或許可以和價值、事實的真實性整合,以構成現代人的真實心靈,從而爲二十一世紀人類在科學、政治社會和哲學領域的探索,奠定新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