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田威寧/吉事漢堡與紙盒鮮奶
圖/甘和慄路
第二次來夏威夷時,在阿拉莫阿那購物中心逛完街,接近晚餐時間,小阿姨說:「今天不回家煮飯了,就在這裡簡單吃個漢堡吧,這家漢堡還可以,我和姨丈偶爾會吃。」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夏威夷品牌的漢堡Mahaloha Burger,小阿姨幫我們點了Loco moco漢堡。我們第一次來夏威夷時就吃過Loco moco,知道那是夏威夷非常庶民、非常平價、非常普遍的食物:白米飯上蓋着兩片掌心大小的厚漢堡肉排、兩個煎到蛋白全熟,蛋黃呈半凝固狀態的荷包蛋,以及整份餐點的靈魂——澆在漢堡肉上熬煮到深褐色的grave(肉汁醬),吃的時候蛋黃會流至漢堡排及米飯中,滋味相當濃郁。Loco moco做成漢堡也非常好吃!於是我記下那家漢堡店的名字。這趟來夏威夷,一聽到又要去阿拉莫阿那,便主動跟小阿姨說我想再去一次Mahaloha Burger。這次小阿姨想吃隔壁北海道開過來的麪包店,讓我自己去點漢堡。我看着櫃檯上方的放大圖片,立刻點了第一個品項:Mahaloha漢堡——夾着起司和牛肉的美式基本款漢堡。現烤五分熟的牛肉和融化的起司、番茄片、洋蔥圈、生菜被烤到微酥的圓形麪包上下完美夾住。大口咬下那些我最愛的漢堡食材,口感和味道都好得不得了,但吃完之後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兩天後才驚覺我點錯了——這次的起司牛肉漢堡好吃歸好吃,但不是上次小阿姨幫我點的那種。依着食材做出選擇,我的直覺果然還是最愛的起司牛肉漢堡,但我居然已經超過三十年沒有自己點過起司牛肉漢堡了。
我小學二年級時轉學了,新學校沒有提供營養午餐,但有個將空間發揮最大效益的合作社:透明玻璃櫃和透明玻璃冰箱、木層架與冰櫃亂中有序地疊滿涼麪、糉子、油飯、雞汁面、比掌心還小的袋裝王子麪、蘋果麪包、營養口糧、菜脯餅、芒果乾、五元一包直接插吸管的冬瓜茶、冰棒……等等,兩三坪的空間內在下課的十分鐘內百頭攢動,且周遭小吃店與快餐店林立。遇到要上全天課時,中午有人固定吃着值日生從蒸飯間擡回的自家便當,也有人會從抽屜拿出從福利社搶購回來的十元一盒的可口涼麪和褐色糉葉的糉子,或是三三兩兩結伴到小吃店用餐。我常餓着肚子上課,大半個午休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溜滑梯、盪鞦韆、吊單槓或是在操場上投籃中度過。
沒帶便當不去合作社也不外出用餐的,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男孩。
相信所有人一進到我們班,都會自動定焦在那個男孩身上吧。男孩的頭型很圓,髮質細軟,髮色和瞳孔都是淡褐色的,嘴脣特別紅牙齒特別白,粉粉嫩嫩水蜜桃一般的臉頰,雙眼皮又深又長,上睫毛可撐起一支寫到小指長度的香水鉛筆。學校沒有規定穿制服,男孩穿麗嬰房的襯衫和褲子,背厚重的皮革書包,體育課之外穿着被擦得發亮的皮鞋。指頭細長指甲乾乾淨淨,吃完東西會從長褲口袋拿出格紋手帕擦嘴,擦完再慢條斯理地對摺再對摺,放回口袋。他不會在下課時間衝去福利社,午休鈴聲一響,他會留在座位上等他的外婆。
男孩的外婆每天都送一樣的午餐——一個麥當勞的吉士漢堡與盒裝鮮乳。市區唯一的麥當勞在火車站附近,若自己走路去,光是來回就把午休時間用完了。男孩的外婆一百六十公分上下,穿着整齊套裝體態窈窕,從背影完全看不出年齡。包着深紫色的頭巾,頭巾尾端在額前打成玫瑰花瓣般的髻,戴着遮住半張臉的玳瑁框黑鏡片的墨鏡。即便只露出高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脣,但從側面仍看得出來她畫了全妝。正午鐘聲響起的三分鐘內,麥當勞外婆就會出現,將麥當勞紙袋遞給男孩,簡單說幾句話即離開。我不記得她有跟任何一位小朋友打過招呼或寒暄。麥當勞外婆曾經經過我的座位,我聞到一股香香的味道,應該是噴了香水。午餐時間若留在教室,我唯一注意到的聲響並非同學的談笑聲或鐵湯匙刮過鋁製便當的聲音,而是男孩打開麥當勞紙袋的聲音。紙袋裡是吉事漢堡與紙盒鮮乳。那些中午,我知道男孩什麼時候開始掀開漢堡的包裝紙、什麼時候將包裝紙摺好放回原來的紙袋,還知道他什麼時候撕開鮮乳紙盒。我其實不特別喜歡吃麥當勞,從小也不愛喝會令我腹瀉的鮮乳,但在與男孩同班的那段時期,我最期待的午餐可能是一份吉事漢堡加236ml的紙盒鮮乳。
那樣的午餐其實不貴。若父親回過家,我就會在餐桌上看到屬於我的一張百元鈔票,但我始終沒有用一張百元鈔實現這個午餐心願。
雖然和男孩同班,但我們幾乎沒有個人交集。他彷彿自帶一層防護罩,隱隱的把周遭和他不一樣的都隔了開來,他獨來獨往的時刻居多。沒有當過重要幹部,也不曾擔任重要活動的負責人,但每天不遲到不早退,準時交功課,且絕不違背任何規則。男孩的話不多,偶爾發表意見,也總是不卑不亢的,他的見識與談吐和其他同學是不同星球的。他的表情總是很平和,不會大笑也不會大叫,更不會講任何不雅的字眼。他的學業成績雖然不是名列前茅,沒有領過獎狀,但也穩穩的保持在中上,在那個有體罰的年代,絕對打不到他。他從未當衆出醜。無論老師或學生,絕對沒有人會對男孩產生任何負面評價。在小學生的世界裡,若硬要說男孩有什麼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體育表現非常普通,有幾次打躲避球,幾乎要被分到女生組了,這可能與他太白有相互的因果關係——總是穿得比別人多一層的他怕曬太陽——他白到在陽光下拍照容易曝光,臉都看不清楚。
小學時的我因爲家中沒裝熱水器,也沒有洗衣機,因此不是每天都方便洗澡,冬天時若洗的衣服還沒晾乾,還是得硬着頭皮穿來上學,帶有水氣的衣褲貼着皮膚,相當不舒服,且自己一直聞到身上散發出一種黴味。有一次,和男孩在教室前的走廊相向而行,擦肩而過之前,我突然想起什麼要告訴教室裡的人,立即一轉,往教室那側靠近,不過是在一秒鐘之內發生的事吧,男孩唯一一次露出極爲驚慌的眼神,立即捏着鼻子,以不大不小的音量脫口而出:「你不要靠近我,你好臭!」
二○一三年七月至二○一四年八月,我住在上海的郊區,社區門口就是一家麥當勞。在尚未熟悉環境的那段日子,天性疏懶又貪圖方便省事的我連續吃了一百天麥當勞,每個品項我都點過,除了吉士漢堡與鮮乳。
不過,這次從夏威夷回到臺灣之後,我要去麥當勞點一個吉事漢堡,我想吃吃看臺灣麥當勞的吉事漢堡究竟味道如何。至於鮮乳,我從小到大都不愛,我還是點一杯熱美式咖啡,至少可以提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