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瀘沽湖到木裡,在川西南深處遺忘時光

提及川西南的涼山彝族自治州,人們最常聯想到是大涼山的彝族火把節。殊不知,涼山州還有兩處地域,爲世間難得的珍寶。一處是鹽源縣境內瀘沽湖,世人多以爲瀘沽湖在雲南,其實瀘沽湖的大半部分屬於四川涼山。另一處則是木裡藏族自治縣,作爲香格里拉的一部分,因其幾乎完全未被開發的原生態,我們更願意稱其爲“最後的香格里拉”。在木裡,尤其特別的是一個叫俄亞納西古村,尚完好保留着東巴文化

我們此行從瀘沽湖到木裡,進而深入俄亞,這一路秘境,讓人忘記都市的繁華忙碌。旅行者在體會當地本色的同時,亦觸碰到最原初的自我。

第一篇走進瀘沽湖,“女兒國”本色

對於地處川滇兩省交界處的瀘沽湖,雲南的開發和宣傳時間要遠早於四川。因而一直以來提及瀘沽湖,大多數人似乎想當然地以爲它屬於雲南。然而事實上,瀘沽湖位於四川境內的湖岸線要比雲南境內的長,且摩梭人的習俗保存較好的村落亦在四川。這一次我們從涼山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西昌出發,來到四川涼山鹽源縣的瀘沽湖,感受如傳奇般存在於人們心中的“女兒國”本色。

趕赴一場夕陽雲彩的盛宴

將到瀘沽湖時已是黃昏,我們雖還未見到湖水真容,不遠處一道道金光穿透雲層,所投射之處已經向人暗示着瀘沽湖的所在。而當瀘沽湖終於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如一塊剔透的藍水晶,跌落於那一片金光中,這第一眼湖水的美頓時讓人覺得彷彿遁入另一個時空。

我們在湖邊一處無人之地下車,風平浪靜的湖面,一眼望不到頭。湖對岸的西天,大團的雲彩在翻騰,靠近夕陽的雲朵金光璀璨幾近燃燒,離夕陽較遠的雲朵則被淡淡的橘黃籠罩着,整個天空似是一場雲彩的盛宴。隔幾秒鐘,雲朵就變換了色澤和形狀,一眼一個樣。湖的斜對面如墨般的獅子山在夕陽中格外沉靜。雲彩和山巒落入湖面的倒影和湖上的世界已分不出彼此,此刻的瀘沽湖彷彿一位風姿綽約、不施粉黛的美人,素面朝天就已傾國傾城。

直到夕陽完全沉入對岸山後,黑夜籠罩湖面,我們方纔沿着湖邊的小路往住處走。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安靜得出奇,彷彿世界屏住了尋常的呼吸在等待着什麼,人的腳步聲和斷斷續續的說話聲將周遭襯托得更爲靜謐。走着走着我們也漸漸融入到這種氛圍裡,彷彿世間不曾那麼喧鬧過,彷彿這湖邊世界的安寧,纔是生活亙古的常態。

提起瀘沽湖,人們都會想到摩梭人。摩梭並非是一個民族,而是那些世代生活在瀘沽湖畔的人的總稱。瀘沽湖位於四川鹽源縣和雲南寧蒗縣的交界處。生活在四川境內的瀘沽湖人被歸爲納西族,生活在四川境內的被歸爲蒙古族。對於瀘沽湖的開發,雲南的靈敏度要高於四川。早在1986年,雲南就將瀘沽湖確定爲省級自然保護區,1994年又將其確定爲省級旅遊區。而四川鹽源這邊的旅遊開發則要遲鈍得多。因而一直以來提及瀘沽湖,大多數人似乎想當然地以爲它屬於雲南。然而事實上,瀘沽湖位於四川境內的湖岸線要比雲南境內的長,且摩梭人的習俗保存較好的村落亦在四川。

乘着豬槽船,從草海王妃

清晨的五支洛碼頭,我們乘着一條豬槽船進入草海。草海是瀘沽湖中一片獨特的水域,其中生長着一叢叢蘆葦。再加上幾十種水生植物、奇珍異草和各種水生動物使得草海成爲了生物天堂。豬槽船在草海中緩慢穿行。船行其中,如穿行於蘆葦的迷牆間。湖水清透,行行水草隨着水波搖擺盪漾,不時能見幾條魚兒在水草中穿梭。

撐船的有兩人,一位身着摩梭傳統服飾的大姐站在船頭,另一位年輕男子站在船尾,兩人一人搖着一隻船櫓,合力划船。豬槽船是瀘沽湖當地一種獨特的交通工具,船頭的大姐告訴我,過去豬槽船由一根粗壯的圓木鏤空,兩頭削尖而成,因爲看上去像豬槽而得名。我們現在乘坐的豬槽船已經是改造升級過的版本,雖形狀跟過去相似,但爲了滿足運載更多遊客的需要,已不再僅由一根木頭構成,相比極其狹長的原始豬槽船要寬敞些。

當船駛出草海,展現在眼前的又是一片平坦如鏡的湖水。船行的下一站王妃島,是瀘沽湖末代王妃居住的過島嶼。被稱爲“女兒國”的瀘沽湖,最早被推向大衆視野是因爲摩梭女人楊二車娜姆,但有關她個人的爭議卻也不少。來到瀘沽湖,我們方纔知曉瀘沽湖還有一位真正值得去了解的傳奇女性——末代王妃肖淑明。同行的冷哥在十多年前來瀘沽湖時就曾拜訪過這位王妃。只可惜王妃在2008年病逝,我們無緣見到,只能聽冷哥講述王妃的生平故事

生於1927年的肖淑明,被摩梭人稱作瀘沽湖的末代王妃。有意思的是,肖淑明並非摩梭人,而是漢族女子。她出生在四川的軍人家庭,從小上學讀書,且相貌秀美,在學校裡既是才女又是校花。1943年,年僅16歲的肖淑明被瀘沽湖摩梭人的首領喇寶臣看中,當時西康省的主席便採用了“和親”政策,把肖淑明嫁到了瀘沽湖。據說最初肖淑明並不願意來到這貧窮蠻荒的異族之地,但最終還是敵不過父母之命,成爲了摩梭人的王妃。我們很難想象當肖淑明跋山涉水從天府成都來到這邊遠之地,見到第一眼瀘沽湖時是怎樣的心情,那藍得似乎來自仙界的湖水是否讓她像我們初到瀘沽湖時一般欣喜得不能自已,抑或是她的心情還依然被沮喪所填充縱使美景也無法令她釋懷。

初到瀘沽湖的王妃還有百般不適,比如摩梭人的衣服就曾讓她惱火不已。過去摩梭女人穿着的百褶長裙重達兩公斤多,還要綁上5米長的粗腰帶,穿慣了漢人輕便衣服的她自然很難適應。但隨着時日增長,肖淑明還是漸漸習慣了瀘沽湖的生活,她不僅適應了這兒奇特的習俗,學會了摩梭人的語言,還真正理解了摩梭人的文化。幾十年後,當瀘沽湖漸漸成爲知名景點吸引了五湖四海的遊客,人們都熱衷於去拜訪這位末代王妃,聽她講述過去的故事。面對那些帶着窺探獵奇的眼光來打量摩梭“走婚”習俗的人們,王妃常常這樣跟他們詮釋她心中的走婚,“感情好就一直走到老,分開的話也沒有任何糾紛。很真誠坦白。”

我們登陸王妃島,島不大,幾分鐘便可繞行一週。我站在岸邊的高地上俯瞰瀘沽湖,此時天空中正飄着幾絲雨,湖水藍得深沉。遠處兩三隻豬槽船點綴於湖面,對岸的山巒被白雲纏繞,似幻境一般。當年喇寶臣將王妃安置在這個島上並派土司衙門兵丁數十人駐島保護。一離開故鄉就住在這個小島上不知是否會讓她覺得孤獨寂寞,但站在島上看到的瀘沽湖風光想必可以極大地撫慰思鄉之情。

偶入摩梭古屋

離開王妃島回岸的路上,我們和搖櫓的大姐聊起來。大姐叫次爾娜姆,今年三十多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家最年長的是已經年過八旬的奶奶。他們一家四代就居住在瀘沽湖岸邊的洛窪村。這幾天趕上農忙時節,全家的勞動力都在地裡忙着收玉米,聽到有遊客要乘船,次爾娜姆才趕忙穿戴上傳統的服飾,來到碼頭渡我們。我和同事小白聽說次爾娜姆家保留着幾十年前建造的舊式花樓,且就在我們即將靠岸的洛窪碼頭邊,便決定去她家看一看,次爾娜姆也爽快地應允了我們。

船靠岸後,步行約5分鐘,我們到了次爾娜姆家。一走進院子,我們就被“橫躺”在院子一角的一整張豬肉吸引。次爾娜姆告訴我們,這就是瀘沽湖一帶“大名鼎鼎”的豬膘肉。摩梭人家中每年都要製作豬膘肉,殺了豬後,去其內臟、剔除骨頭,並將鹽巴和花椒撒在腹腔內,之後將豬縫合風醃至少一年,使其成爲一大塊完整的臘肉。我們當下所見的豬瞟肉便正處在風醃的過程中。製作成的豬膘肉放置多少年都不會腐壞,人們想吃時割下一塊,十分方便,這也成了摩梭人招待客人時的必備食物。

次爾娜姆進而告訴我們,這個院子裡的房屋是前些年修建的,主要作爲旅館給遊客住宿。他們自家住的房子都在後面。一走進後院,挨個相鄰的幾座老房子立刻讓我們嘖嘖驚歎。通過次爾娜姆的介紹我們得知,左側的房子是正房,中間的是經堂,右側的是花樓。這些房屋都爲木質結構,四壁由削過皮的原木兩端砍上砍口壘制而成,俗稱木楞房,是瀘沽湖的傳統房屋樣式。

花樓是唯一的二層房屋,一看就頗有些年頭。幾串火紅的辣椒和一排黃澄澄的玉米掛在二樓的陽臺上,這些鮮亮濃郁的色彩和構成花樓的一排排圓木的組合頗像一幅油畫。花樓的二層通常都爲姑娘們的閨房。我們踩着木樓梯上到二樓,推開房門,可以看到一扇朝向小巷的窗戶。在摩梭人的走婚習俗中,互相心儀的男女要完成最初的走婚,男子便是從這扇窗戶爬進女子的屋內。

這座修建於四十多年前的花樓在這個家族存在的時間比次爾娜姆的年齡還要長。如今花樓由於年深日久、破損嚴重,已經變成了家庭裡的庫房,用來存放雜物。據次爾娜姆介紹,她家的這座花樓是村裡僅存的幾座老花樓之一。曾經有一位建築學的老教授在她家住了9天,特地爲研究她家木房的結構。

正中間的經房是次爾娜姆家的“老古董”,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摩梭人的經房主要供本家的僧侶唸經修習。在主人的指點下,我們看到了房檐下刻在木版上的彩繪畫,雖然圖案已經模糊不清,但我們還能依稀辨別出畫中的圖案,是馬和大象等動物。

走進正房,又是另一番光景。偌大的一個廳堂內沒有點燈,只有屋頂上方一個天窗透露着光亮。一位年邁的老人正坐在屋邊的火塘旁,她就是次爾娜姆之前跟我們提到過的奶奶。奶奶頭戴布包頭,身着深紅銀邊的短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坐在火塘邊烤火。火塘後設有一神龕,上面放置着神像、供品和花瓶,這些都是傳統摩梭人家正房中必備的東西。房子的正中有兩根大柱子,左柱爲男柱,右柱爲女柱。它們來自同一棵樹,左柱取材於樹的上半部分,右柱取材於下半部分。在摩梭人舉行成年禮時,男人在左柱邊舉行,女人則在右柱邊舉行。

摩梭奶奶和她的大家庭

我們被請到了火塘邊,次爾娜姆爲我們倒了酥油茶,又拿出一大盤點心招呼我們吃,接着向我們解釋道,她的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都在地裡搶收玉米,她這會也得去地裡忙了。說完便收拾着出了門。隔着火塘,我們和奶奶面對面聊起來。這簡直要成爲我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次對話。奶奶能聽懂普通話,但會說的很有限且發音不標準,我和小白費勁力氣,集二人之力也大概只聽明白了二三成。但在這有限的交流中我還是隱約感受到了老人與瀘沽湖的過往。提起以前的生活,她反覆說到一句話“太苦了!”老人家去過最遠的地方麗江,那是在她年輕的時候,跟着家裡的親戚去那兒探親。他們徒步走了好幾天,途中還遇到強盜打劫,說到這裡奶奶還自己樂了起來。我看着她的笑容,雖然八十多歲的皮膚上已刻滿皺紋,眉眼間卻依然透露着秀美。我猜想她年輕時定是個美人兒,一如她的孫女次爾娜姆,圓臉龐、大眼睛、黑紅的膚色,是生長在瀘沽湖山水自然中健康而茁壯的美。

時間像時不時竄起來的火苗一般“呲呲”流竄,碗裡的酥油茶喝完了又被奶奶添滿。在這間房子裡我們對時間的流逝失去了概念,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見房頂上的雨聲越來越大。一看錶,已過了中午,這會兒工夫在地裡幹活的人都紛紛回到家裡準備吃午飯,空曠的正屋頓時又熱鬧起來。次爾娜姆的大家庭裡現在有十二口人,除了奶奶,還有她的媽媽,幾個兄弟,以及她的三個孩子。像傳統的摩梭家庭一樣,她的丈夫和爸爸並不在她家常住,但是農忙時會來家裡一起幹活。

家裡人都熱情地跟我們打招呼。一屋子勞動了一上午的人圍着火炕,中飯是兩盤大油餅,就着一大壺剛打好的酥油茶,大家邊吃邊聊。次爾娜姆的一個弟弟告訴我們,他們現在都在外地打工,一般農忙或空閒時纔會回家。到他們這一輩的摩梭人,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許多人家裡的房子都是後來修建的,像他家這般還保存着老花樓和經堂的已經爲數不多。

摩梭人的走婚習俗是讓瀘沽湖最初揚名的關鍵。面對走婚,人們更多的是帶着獵奇的心理。我並沒有直接向次爾娜姆以及她的家人詢問走婚的問題,而是在離開瀘沽湖後去往木裡縣的旅程中,從一位藏族姑娘楊春花的口中得知了更多的信息。春花的母親是瀘沽湖邊的摩梭人,在旅遊局工作的春花又幾乎走遍了包括瀘沽湖在內的諸多少數民族地區。她告訴我,走婚並非像許多遊客想象的那樣——想和誰走婚就和誰,它其實是一種穩定的關係。男女雙方在到了十三歲之後,若互相心儀,男方需要帶豬膘肉到女方家中,經家長同意才能走婚。在男女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礎後,隨着情侶關係的穩定他們會舉行“藏巴拉”——摩梭人敬竈神菩薩和拜祖宗的儀式,這就相當於雙方正式確定關了系。“藏巴拉”一般都安排在半夜舉行,男方家請一個證人把求婚者帶到女方家,向祖宗和竈神行禮,再向女方的長輩及家人行禮。舉行儀式之後,男女的關係就公開化了,雖說依然不在一塊生活,但男人不再需要偷爬花樓進入女人的房內。且在農忙時男方都會到女方家裡幫助一起勞動。如果日後覺得不合適要解除關係,也需徵得雙方同意才行。這樣看來,走婚其實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其本質和漢族的婚姻是相同的,只不過沒有“一紙婚約”而已。

走婚之所以存在,歸根溯源是由於生產力的低下,大家庭的組建有利於保存勞動力,積累財富。隨着外出的人越來越多,以及瀘沽湖一帶旅遊開發後生活水平的提高,如今年輕一代的摩梭人走婚的已越來越少。三十多歲的次爾娜姆尚是走婚,但是她的弟弟們和她的孩子都已在外地工作和讀書,可以想象,在未來的瀘沽湖,走婚的習俗將漸行漸遠。

吃過飯後,雨也漸漸小了。一屋子的人又將離家去田間勞作,我們也決定告別離開。次爾娜姆把我們送到家門口,不好意思地說“這次你們來的不是時候,趕上我們農忙,不然我就有時間帶你們在瀘沽湖玩了。”我們倒覺得自己格外幸運,只是因爲坐了次爾娜姆的船,纔有機緣認識她併到她家坐客,體驗到了真正摩梭人的生活——沒有任何商業化的包裝和旅遊文化概念的修飾,這大概纔是我們來到瀘沽湖最寶貴的驚喜。

第二篇

尋路木裡,森林、金子和信仰的王國

我在木裡遇見了從北京來此地掛職一年的臧哥,初次見面他就興奮地告訴我:“沒有來到這裡,你根本無法想象還會有這樣神奇的地方。”

木裡的神奇,早在近百年前美籍奧地利探險家約瑟夫﹒洛克便已經在其發表於《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的遊記中詳盡敘述過。洛克曾於1924年、1928年、1929年三次探訪木裡,帶着西方人對東方秘境的驚歎,在這片土地上艱難跋涉。近百年過去,當這個星球上大多數地方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遠離它們曾經的樣子,洛克曾經行走並用文字和攝影照片記錄下的木裡,卻依然不曾有太多的改變,彷彿時空在這兒不曾嗖嗖地飛過。

尋着洛克的足跡,我們來到木裡。

最後的香格里拉

如今,“香格里拉”幾乎無人不知,西方人更是將其視爲東方淨土,極盡嚮往。香格里拉的成名得益於美籍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JamesHilton)的小說——《消失的地平線》。在小說裡他描述了一片東方中國的世外桃源香格里拉,掀起了全世界尋找香格里拉的熱潮。從此,香格里拉成爲旅行者心中仙境聖地的代名詞。然而事實上,希爾頓並未曾到過中國,他的寫作素材均來自於約瑟夫·洛克發表在《美國國家地理》上關於香格里拉探險的文章。洛克爲尋找納西東巴經書中記載的天堂玉龍第三國,從雲南的麗江出發,穿越木裡,進而到達貢嘎嶺地區。他的足跡所至,便是希爾頓書中香格里拉的源泉。

如今香格里拉這個概念已被相關旅遊界廣泛地消費和利用。雲南的中甸縣改名爲香格裡拉縣,四川的稻城縣設立了香格里拉鄉。人們提起香格里拉也自然先想到這些地方,卻並未有太多人知道木裡。然而事實上,洛克長期深入考察期間在木里居留的時間最長,對木裡的描述也頗多。

洛克曾經在日記中寫道:“前往木裡的旅程是艱險的,以前還沒有任何關於這個神秘之地的報道,在過去的100年中曾經到過這一地區的歐洲人也屈指可數……”同樣的描述還可以追溯到明代的地理學家徐霞客的《徐霞客遊記》中:“中甸(即今香格裡拉縣)北有木裡王國,境內物富財強、戒備森嚴、民風強悍、山高水惡。”這位跋山涉水的中國古代行者並未曾到達木裡,或許只是道聽途說,已經讓他知難而退。如今的木裡藏族自治縣位於涼山彝族自治州,是全國僅有的兩個藏族自治縣之一。較滯後的旅遊開發和相對閉塞的交通狀況使得木裡至今還並未成爲人們蜂擁而至的旅遊勝地,但也正因此,相對其他開發成熟的“香格里拉”,木裡這片未被開發的處女地才得以保留更多香格里拉的原味。如果說香格里拉是人間最後的淨土,木裡則堪爲最後的香格里拉。

“夢中我又回到了那片被高山環抱的童話之地——木裡。它是如此的美麗與安詳。我還夢見中世紀的黃金與富庶,夢見塗着黃油的羊肉和松枝火把,一切都是那樣安逸、舒適與美好……”當我們走進木裡,才深深感受到洛克筆下木裡的豐庶和美好。高山海子、原始森林、珍稀動物……如此種種,讓我們如入童話之境。與原始的自然相對應的是原始的生活方式。深藏於大山間的古村,有些還需要騎馬跋涉幾天才能到達。它們依舊保存着古老的習俗,固守着自己的生活節奏。洛克在遊記中提到的水洛村,至今依然實行着“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這般原始的婚俗形式;在木裡南部屋腳鄉的利加嘴母系部落,純正地保留着走婚習俗和母系大家庭文化,這個部落裡現在有20多戶500多人,人口最多的家庭達近三十人之多,他們過着男不娶、女不嫁的生活,家裡的生產勞動和生活都聽從祖母的安排;項腳鄉深藏着一個土著漢族村落,當地文管部門的專家告訴我們,該支漢族屬於明朝人的後裔,由於與外界隔絕,他們仍身着具有明顯明清時期特徵的服飾,並保留着一些古老的風俗和祭祀習慣。

喇嘛王國的高山大寺

“據說木裡土司始於滿清,有名的雍正皇帝1723年登基得到呈奏,說他們打仗英勇,於是封給他們永遠統治木裡的大權。木裡土司管轄9000平方英里的領土,比我們美國的馬薩諸塞州面積稍小,但是隻有220000順服的臣民……王國有十八座喇嘛寺廟,3個大的,15個小的。”在洛克筆下的木裡喇嘛王國,人們篤信宗教,由藏族喇嘛,也即是木裡王執政。在當年木裡王的領地內,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能擅自闖入,洛克極力討好木裡王,才最終如願穿過木裡王國到達貢嘎嶺。

大約 500年前,藏傳佛教從南北兩線傳入木裡,之後便在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蓬勃發展,並使佛教成爲木裡境內諸多少數民族的共同信仰。如今木裡擁有3大寺廟18座小寺廟。最大的3座分別爲木裡大寺、康塢大寺和瓦爾寨大寺。其中木裡大寺是當年王國的政治、宗教、文化中心,歷代木裡王的行宮都建於此。木裡大寺離木裡縣過去的縣城所在地瓦廠鎮不遠,我們在瓦廠鎮中一座藏式風格的客棧中吃過中飯,便向木裡大寺駛去。

山路呈S形盤旋而上,常常一個轉彎,便出現一片新的景色。約莫一刻鐘的時間,便到了木裡大寺。從公元1656年至1958年,大寺建築歷時三百多年不斷擴建、維修,鼎盛時佔地面積達八萬餘平方米。據史料記載,殿堂曾經金碧輝煌,僧舍錯落有致,四面有大門,八方有小巷,常住喇嘛近千人。如今規模已不復往昔,現在的建築是1982年由國家撥款在原址上重建恢復而成。大寺的大雄寶殿內供奉着一截銅手指,喇嘛扎西尼瑪告訴我們,寺裡曾經有一尊高27.5米、重10萬餘斤的強巴大佛(強巴佛是藏傳佛教三世佛中的未來佛)銅像,是世界上最高的鎏金甲娃強巴佛銅像,可惜文化大革命時被毀壞,只留下這一截銅手指。洛克來到木裡大寺時就拍下了強巴佛的照片,使這尊佛像和這片黃教喇嘛王國一道被世人所知。現在木裡大寺正在整體重修,其中一項重要的工程就是重造這尊強巴大佛。

另一座出現在洛克文字中的寺廟是康塢大寺,1924木裡王在此接待了洛克。木裡的許多人都知道一個關於康塢大寺的傳奇故事。有一年大雪幾乎要活埋了馬幫,突然康塢大寺的鐘聲響起,給了馬幫巨大的能量,深埋在大雪裡的馬匹艱難地站起來繼續前行。這一大寺鐘聲救活馬幫的故事更加深了康塢大寺在木里人心中的神聖地位。

康塢大寺位於木裡東部海拔3400米的高山上,與木裡最大的高山湖泊——寸冬長海子相隔不遠。去往大寺的途中我們經過長海子,雖然才十月,湖對面的高山上已被白雪覆蓋。我們爬到湖邊的小山包上俯瞰,長海子鑲嵌在康塢樑子間,寶石藍的湖水,藍得濃郁而純淨。湖中漂浮着一塊塊草甸,當地人叫它們“浮島”。這些浮島有的單獨成塊,有的幾塊連成一片,整個湖面看上去頗像在太空中拍下的地球表面。與其他溼地草甸大多固定生長不同,長海子的草甸是漂浮移動的,如同地球上漂浮在汪洋中的陸地板塊。據當地人介紹,隨着季節的不同,草甸受不同方向的風力作用會漂移出不同的圖案,因而每個時節的長海子都向人們展示着不同的模樣。同行的四川農科院專家王軍還告訴我,長海子周圍成片生長着各種杜鵑花,每年四五月份,漫山遍野不同顏色的杜鵑花開,燦爛成花海,和長海子的湖水相映,那又是一番和現在雪山湖泊的沉靜之美截然迥異的生機之景。

一路美景相伴,我們到達康塢大寺。寺裡的西洛住持站在大寺門口迎接我們,爲每一個到訪者獻上哈達,並向我們介紹康塢大寺的情況。公元1604年,西藏安多的嚴頂·次成絨布喇嘛來木裡傳教,決定在此開山建寺。康塢大寺仿照西藏色拉寺的格局而建,初建時規模龐大,僧人的編制550之多。目前寺內有30多名喇嘛,雖然主體建築都爲近年來重建,但人們還能看到400多年前寺廟的廢墟牆,以及建於300多年前的古老房屋。

進入康塢大寺的會客室,寺院用酥油茶、糌粑和奶酪招待我們。糌粑爲藏民的主食,由青稞麥炒熟之後磨成粉狀。我們學着藏民的吃法,將糌粑粉直接送到口中,再喝一口酥油茶,讓茶水和糌粑粉混合。西洛住持告訴我們,雖然寺廟地處高寒之地,但每當重要節日,木裡的老百姓都會蜂擁而來。平日裡也都會有遊客到訪,有些外國人還爲尋訪洛克的足跡遊至此地。

自駕天堂的驚喜

對於探險者,越難到達的地方越具有誘惑力,他們相信美景往往深藏於艱深之境。洛克就是這樣一位典型的探險者,懷着對未知處女地灼熱的探尋之心,踏上了穿越木裡的道路。

在木裡境內自駕近一週後,雖然路況的差強人意增添了旅行的艱難,但是與之相伴的是沿途絕美的風景。遙想當年洛克騎着馬三次經過木裡,每一次的旅程時間多達數月,便覺得我們當下爲美景所付出的這些實在不足掛齒。

地處青藏高原和雲貴高原結合處的木裡,是橫斷山脈在四川境內最爲典型的地帶,這造就了它溝壑縱橫、切蝕深刻的地貌特點。驅車在木裡境內行駛,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也正是此。木裡境內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峰就有300多座,最高峰海拔5958米的恰朗多吉神峰,洛克稱其爲“裁剪過的金字塔”和“世界上最美的山峰”。道路的一邊常常是壁立千仞,另一邊卻是萬丈深淵般的峽谷。這一險峻的地勢造就了木裡至今還不發達的交通,要在這羣山萬壑中修出一條條道路,的確是一項頗爲艱鉅的工程。

道路邊的峽谷中多有河流在奔騰。木裡河流諸多,水洛河、雅礱江、木裡河自北向南縱貫全境,其他一些旁支小河更是不勝數。據說木裡的河流之下蘊藏着黃金,坊間還流傳了不少和金子相關的故事。同車的木裡朋友告訴我們,有些河流的河牀中甚至可以直接淘洗出金子。洛克就曾收到木裡王送給他的一個純金碗作爲禮物,而洛克用一塊肥皂,就能讓木裡王倍感新奇並對他頓生親近。這樣懸殊的物物交換,也難怪西方人會愛上這個地方並稱其爲黃金王國。

森林王國,這是木裡的另一個美名。據統計,木裡現有林地62萬公頃,森林覆蓋率達67.3%。我們每天都會在森林中穿行,一路所見,青崗、落葉松、冷杉、紅豆杉……各種樹木恣意生長。樹枝間常常披掛着一縷縷青綠色的絲狀植物,如老樹的鬍鬚。木裡朋友告訴我,這是一種特殊的地衣,叫“松蘿”,因爲像麪條一樣掛在樹上,又被稱爲“樹掛麪”。松蘿一般只在高原氣候和空氣純淨的地方纔能生長。只要有它的存在,通常都是生態環境極好之地。我們陶醉在這天然的大氧吧裡,城市生活的烏煙瘴氣幾乎被遺忘到九霄雲外。有時候,當我們到達一座山的山頂,環視周圍的原始森林,壯闊如綠色海洋一般,身處其中才真正體味到“森林王國”這個稱謂的名副其實。

在由長海子前往康塢大寺的途中,同車的王軍一聲高喊“小浣熊”,只見一隻毛色金黃、體態憨萌的小動物從車前的馬路上“嗖”地一下穿過,便又消失在路邊的森林中。一車的人都感嘆運氣好才見到這等稀奇的動物。幾乎開車行遍木裡全境的司機澤仁杜基頗有些得意地告訴我們,他多次見過小浣熊。除了小浣熊,他還見過大熊貓、雲豹、長臂猿、金絲猴、羚羊、金雕、馬鹿等多種野生動物。有一次澤仁杜基去到唐央鄉一個叫“神鷹谷”的地方,在海拔3000到4000米的懸崖峭壁上見到了許多鷹巢,那裡棲息着的禿鷲、蒼鷹、金雕達數千只。“那是相當的壯觀啊!” 澤仁杜基的描述讓我們神往。整個木裡地區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完好的生態環境使這裡成爲各種野生動物的天堂。這座森林王國,無疑也是一座野生動物的王國。

第三篇

俄亞,最後的納西大村

“雞鳴兩省五縣”,這是對俄亞地理位置最精煉的描述。位於四川和雲南交界處的俄亞,因地處偏地、交通閉塞,至今還完好地保存着納西族的古老習俗和東巴文化。當我們翻山越嶺最終到達俄亞,體會到的不僅是絕美的風光和神秘的文化,更是我們內心最本真而原初的觸動。

木瓜土司的軍屯

俄亞村給我們第一眼的驚豔是一座石山上的房子。石山並不高,卻像一把粗短的匕首,立在河邊。房子兀自在石尖,便尤顯孤高。主人把房子建在這般險地要如何上去呢?同車的納西人夏航告訴我:“這是俄亞村人的莊房,通常隨莊稼地而建,因而有些離大村的主體建築還有相當遠的距離。這房子看着陡峭,其實要走上去方便着呢。”果然,車再往前開了一段,換了個角度,我們才發現這座石山實際上連着後面的大山,由大山便有路可以通向石山上的房子。

在這驚豔之前,則是漫長的關於蜀路的體驗。“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大詩人李白所描述的蜀道對於今天四川的很多道路都已經不適用了,現代化已經將柏油馬路通向了大部分地區。有了以往的行路體驗作爲對比,我們在從木裡藏族自治縣的首府木裡縣城去往俄亞的這條路才更顯得艱辛。俄亞,納西族聚集的大村,地處川滇兩省五縣(麗江、中甸、寧蒗、稻城、木裡)的交界處,自古交通閉塞,眼下這條通往俄亞的路,據介紹是一段段修建的,直到去年才通車。早幾年人們去俄亞,需開車到路的盡頭,然後乘着村民自制的原始索道過河,最後再騎幾小時馬方能進村。而在更早些年,人們需在馬上顛簸幾天才能到達這個遺世般的村子。也正因其交通閉塞,俄亞古老的納西東巴文化才得以保存,因而它一直是民俗學者和旅遊探秘者的神往之地。

路越接近俄亞村,越讓人膽戰心驚。車才從“十八彎”的大急轉中平復下來,又顛簸上只有一車道寬的山間土路,下面就是深淵,看得人戰戰兢兢。就這樣一路風塵僕僕,終於,離俄亞村只有大概半小時車程了,一條湍急而歡快的小河開始與我們相伴而行。偶爾路過一座木橋,夏航告訴我,這叫“伸臂橋”,由圓木橫豎交替架置,是木裡這一帶普遍流行的一種古老建橋方式。

拐過幾個山口,終於,順着河流延伸的方向,我們遠遠地看到,在黃昏的天光刺破雲層所照臨的地方,河岸邊依山勢而建的一座座民居,那就是俄亞大村!隨着越野車迅速地靠近俄亞,大村的整體風貌也逐漸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大村建在一座山坡上,198戶土樓依附山勢而建,一排排一間間緊緊連成一片,如蜂巢,又像城堡。如果說要爲人類“聚居”這個詞找一個形象的註解,此地是再好不過。整座古村建築羣就像一支雄鷹,村頭的山岩古堡是鷹頭,兩邊的房屋是鷹的翅膀。村頭的山岩上掛滿仙人掌,長勢茂盛,不知已在此地生長了多少年。俄亞村的歷史卻是有據可考的,據專家研究,俄亞的納西族是明代遷入的,距今已有400多年的歷史。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和國家博物館的專家還發現,村寨建築形式和佈局與軍事防禦有較爲密切的關係,房屋連成一片是爲了方便聯繫。初步推測以前這裡是軍屯,很可能是因麗江木土司的軍事擴張而屯兵至此,但後來木氏勢力衰敗,軍隊無力退回,纔在這兒定居。軍事首領則成爲頭人——木瓜土司。

即使不諳風水,也能很快辨認出俄亞在地勢上的優劣。大村依山而建,山下是俄亞河環繞而過,水勢浩蕩,人們要過此河進入村內只有通過村頭的一座橋。據介紹在1997年之前,這座橋尚是當地頗爲流行的伸臂橋,一場巨大的洪水將橋沖毀後,人們才建成了現在的水泥橋。村莊對面又是一座大山,這兩山一河的地勢,從來都是易守難攻的寶地。

我們在山腳河邊的一戶家庭旅館住下。旅館二層是客房,樓下是飯店。暮色四合,對於納西人的好客我們早有耳聞,等待我們的,正是一場當地人迎接我們的晚宴。

歌與酒的俄亞之夜

由於帶我們來的俄亞人夏航久未回村,他的朋友們紛紛過來,既是爲了見他,也爲招待我們這些遠方來的朋友。席間不斷有人進屋,有俄亞中心小學的偏初校長和年輕的老師們,有村裡的幹部,有在外地做生意回俄亞探親的年輕人,再加上旅館裡住的其他客人,屋內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我們不斷認識着新的朋友。

畢業於四川音樂學院的彝族小夥子“蕎麥”是外地人,畢業後來到俄亞的中心小學當音樂老師,他和他的藏族朋友“青稞”組建了一個組合“青稞蕎麥”,還出過一張原創唱片。我聽說他經常拿着吉他自彈自唱,便請他給我們唱幾首。蕎麥從學校的宿舍裡取來了吉他,便爲我們彈唱起了他的原創歌曲,其中一首關於母親的歌,在場的俄亞人似乎都會唱,大家跟着他一起哼唱,舒緩綿長的旋律使得持續熱鬧的屋裡難得被溫馨而靜謐的氣氛籠罩。

我不勝酒力,卻無法拒絕納西人的熱情,這一晚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初到時的拘謹漸漸消融。夜漸深,大家唱歌的興致卻開始高漲,這一大屋子裡有納西人、藏族人、彝族人、漢族人,大家一起唱起了納西族的大歌,一首接着一首。音樂和酒的魅力總是很容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初來俄亞,我已被她的熱情深深感染,恍惚間我想起幾天前還在北京的城市霧霾中過着鄰里不相往來的生活,而此時竟到了這個與世隔絕般的村子,喝着納西人的酒,唱着納西人的歌,整整一天的旅途顛簸被一掃而盡。

午夜過後,歌聲方纔散去。此時我站在二樓客房的露臺上,俄亞河的水聲轟鳴彷彿近在咫尺,彷彿成了這洪荒宇宙中唯一的聲響。身後的村莊一片漆黑,再無光亮。俄亞已沉睡。一擡頭,滿天的星河燦爛,顆顆如鑽石般閃亮。大山裡的秋夜深寒,人卻依然呆在露臺上舍不得離去,那種多看一眼便多賺一分的心境,畢竟不是在哪兒都能體會到的。很多時候我們都想爲旅行賦予各種各樣的意義,可在俄亞的這個晚上,我切身感受到,那種人與人樸素而原始的相識,共同融入一種氛圍中的喜悅,也許纔是我們久違的需索。對於翌日的採訪,我充滿期待。

俄亞生活,古老的詩意

俄亞村首先吸引我的是房屋的建築形態。昨日黃昏初到時的驚鴻一瞥遠不能滿足我的好奇,清晨我被雞鳴聲喚醒,便索性起了個早,開始將自己投身於這個“大城堡”中。

俄亞的房屋一般爲三層。最下面一層是畜圈,第二層是主屋,第三層爲臥室。三樓的迎街面往往建有陽臺,有的被漆上了彩色,或畫着虎、鹿、五角星等圖案。屋頂爲曬壩,用來曬糧食。牆壁用石塊和河裡的卵石砌成,通常高達數丈,且都用泥作粘結劑,沒有現代房屋常用的原料石灰和水泥,也可見建築房屋的鄉民們技藝之高超。從一家的屋頂通常都會有獨木梯通向另一家屋頂,如此整個俄亞村的房子被連成了一片。

村中小巷縱橫交錯地延伸着,往往被兩壁夾峙,十分狹窄,且時而陡峭時而泥濘,初來乍到的我難免走着費勁,村裡人卻如履平地。幾個四五歲的女孩迎面走來,看到我之後互相耳語,接着就含羞地笑着飛奔跑走,不時還回過頭看我一眼。俄亞村裡小孩概因較少接觸村外的世界,對外面來的人既好奇又靦腆。見生人就躲跑成了大部分俄亞孩子與外來人打交道的方式。

一路上我不時遇見邊走路邊撕麻或搓麻的女人。俄亞女人通常六、七歲便開始學習織麻布的技術,她們將大麻桿泡水後,剝下麻皮,撕成纖維,搓成麻線,再用傳統的織布機織成麻布。穿麻衣是納西人的傳統,在俄亞關於麻布的傳承遠比其他納西族地區濃郁。雖然現在俄亞人中的年輕一輩日常生活中多穿着普通的流行服飾,但在各種節日儀式都必穿麻布衣褲。

順着七拐八折的小路,我走到了村中的高處,整個俄亞村就在腳下一覽無餘。縷縷青煙從一些房頂的煙囪裡升起,氤氳在清晨涼薄的空氣中。大部分人家的房頂上都曬着玉米或堆放着南瓜,有的還裝飾着幾盆顏色豔麗的花朵。

對面的山上,一排排梯田沿山而上幾乎佔領了整面山坡,在晨暉的籠罩下色澤青綠。滿目的梯田中還三三兩兩點綴着些房子,那是俄亞人的莊房。正是十月農忙時節,種田的人們幾乎不是在莊房,就是在離家去莊房的路上。俄亞的每戶人家都有莊房,少則一座,多則幾座。難怪初到時夏航會對我開玩笑說:“俄亞人可富有了,每家人都有好幾座房子!”最初人們興建莊房是爲了勞動的間隙休息並存放工具,後來才逐漸將其演變爲農忙時期的臨時住所和糧倉。莊房的建築結構和大村裡的民居幾乎一樣,最大的不同是,俄亞的民居爲連體建築,而莊房則散佈於各處的農田旁,有的離村子較近,有的則遠至需徒步幾小時才能到達。我們來俄亞的路上,在離村子還有半個小時車程的時候就開始見到不少田地和莊房。在這連綿的羣山之中,幾乎每一塊可以被利用的平壩都被俄亞人開墾成了田地。幾百年來,勤勞的俄亞人織布種地,生活原始,卻衣食富足。

午後夏航帶着我們去一戶人家做客。我們沿着村中最常見的輔助交通設施——“獨木梯”,拾級而上去到這家人的二樓。這種比人腳稍寬的自制木梯造型獨特,落腳點只有巴掌大小,我們初次走上去難免心中忐忑,走在我前面的女主人哈美卻輕鬆自如。一走進二樓的正房,屋頂的出煙窗裡一道光柱落進昏暗的屋內,猶如漆黑舞臺上的聚光燈,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蹣跚着在光束下穿來穿去,忽明忽暗。屋裡有一個大火塘,兩堆爐火燒得正旺,火塘的兩面靠牆的地方是座位。哈美熱情地請我們坐下,接着就端來一碗碗盛滿的自釀黃酒,並不停地招呼我們喝酒。因爲農忙時節家裡大部分人都出去幹活了,我們便和哈美聊起來。我見房樑上掛着兩個類似於水袋的東西,向哈美詢問它的用處。哈美告訴我,它們是豬尿泡,俄亞每一戶人家都會在正房的房樑上掛它們。俄亞的房屋建築中,木頭是主要材料之一,且家家都堆放有乾草,稍不慎起火後果可能很嚴重。在村民的記憶裡曾經起過兩次火,一次幸而發現的早被及時撲滅,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另一次大火卻將兩戶人家燒得什麼都不剩。爲了抵抗火災,村民們便掛豬尿泡來鎮住火神。除了這種古老的方式,人們通常還會在家裡放一個大水池蓄水,以備不時之需。

尋根東巴文化

有關俄亞的起源,村裡的老人還有這樣一個版本。公元14世紀末,麗江木氏土司的一個叫瓦赫噶加的管家,每年都要到俄亞一帶打獵,這片無主的荒地上森林茂密,野獸成羣。有一天,他隨手將幾粒穀子撒在了附近的泉水邊。秋天當他再到這裡時,卻意外地看到了沉甸甸的穀穗。回去後瓦赫噶加便遷了一部分人來俄亞定居。從那之後,俄亞的納西族逐漸繁衍,人們推選瓦赫噶加爲世襲頭人,稱他爲木官,意爲木天王的管家。其後代則以木官爲其家名,後來“木官”變爲“木瓜”,延續至今。東巴文化也隨之遷移到了這裡,直到解放前,木瓜土司統治俄亞已有400年的歷史。

這個關於俄亞納西人起源的故事聽起來似乎和之前專家們所闡述的“屯兵說”差異頗大,但兩者又有着不謀而合的相似處。無論是以何種方式,從麗江遷來的納西人將東巴文化帶到了俄亞,並在木瓜土司的統治之下經久不衰,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

東巴文化是由東巴世代單傳下來的納西族古文化,同世界上其他民族的古文化一樣,也是一種宗教文化。其主要的傳承者爲東巴,他們是納西人中最高級的知識分子。俄亞目前有十多位東巴,他們多數集歌、舞、經、書、史、畫、醫爲一身。作爲俄亞最忙的人,東巴們每天的任務是替村裡人排憂解難。

在村支書的引薦下,我們見到了十世大東巴——東巴甲若,他今年已經78歲了。我們去時他正坐在火塘邊給將要遠行的馬幫領隊占卜出行日期,只見他手裡拿着骨骰託着法盤,口中念着東巴經。接着他把頭骰往法盤上一撒,看了形態,便給馬幫講出行的日期、方位和要注意的問題。領隊謝過東巴走後,東巴甲若才和我們聊了起來。他告訴我們,每個東巴要負責村民的生、老、病、死,給嬰兒取名,爲逝者送葬,替病人驅鬼開藥,爲建房者算日子……

我們在東巴甲若的家裡見到了他的200多冊經書,這些古老的經書已經陪伴了他一生。每個東巴所收藏的經書內容都不相同,其內容涉及地理、歷史、宗教、繪畫、舞蹈、醫藥、文學、禮儀習俗、倫理道德、民族關係等諸多領域,難怪經書被稱爲“納西族古代社會的大百科全書”。俄亞東巴至今還使用着東巴文字。翻開經書,這些泛黃紙頁上兒童圖畫般的符號讓人浮想聯翩。東巴文字屬於傳統的象形文字,已有1000餘年的歷史,據專家考證是“世界上唯一活着的象形文字”。東巴甲若告訴我們:“這些文字有魚、鳥、花、草、太陽、星星月亮等,這些圖畫就是我們的文字,有的一個圖畫就代表一個意思或一個故事,有的是幾個圖畫連在一起來表述一個意思或一個故事,所以經書中記錄了許許多多我們先人的故事。甚至我們的祖先何時從麗江遷到這兒,在經書上都有記載。”

臨行前,東巴甲若向我們展示了他珍藏的古老東巴服。衣服制作精良,鈷藍的底色上,繡有黃龍、紅牡丹、吉祥鎖等圖案,東巴甲若告訴我們,這件衣服已傳了十代,只有重大的節日和送葬時他纔會穿。說完他穿上衣服,手執法鈴,坐在火塘邊開始念起東巴經。法鈴在他晃動的手裡發出叮叮的聲響,時而法鈴聲停,他又敲起掛在房樑上的法鼓……唸完這段經,東巴甲若解釋道:“這是一段平安經,祝你們遠道而來的人平安。”

在麗江,隨着旅遊業的高度發展,東巴文化更多的是作爲一種促進旅遊發展的文化品牌。而在俄亞,古老而純正的東巴文化卻仍世代紮根於每個人納西人的生活中,也正因爲此才得以完好地保存。作爲木瓜土司後代的夏航有些憤憤地告訴我們,在麗江開發東巴文化時,麗江人曾經到俄亞來買走了許多古老的經書,如今這些經書有些就陳列在麗江的東巴文化博物館裡。或許是身體裡流淌着俄亞貴族的血液,對於俄亞的東巴文化,身爲八零後的夏航更多了些保護其本地文化的使命感。在外地讀完大學後,他回到俄亞做起了村官,致力於俄亞納西文化的保護。

體驗多樣的婚俗

在來俄亞之前我已早有聽聞,這裡從古至今留存着多種婚姻習俗,除了我們常見的一夫一妻,還有安達婚和夥婚

安達婚是俄亞過去一種普遍的婚姻形式。“安達”,納西話中朋友之意。互相約定安達婚的兩人,通常白天在自家幹活,晚上則住在一起。第二天雞叫後又返回自己家中。在俄亞的發展中,這樣的婚姻形式早已消失,取而代之是夥婚,即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其中尤以一妻多夫更爲常見。我們所拜訪的老鄉哈美就是夥婚的家庭。哈美告訴我們:“她17歲嫁給這個家裡的兩兄弟,過去日子窮,家裡面一個男人外出跑馬幫,另一個則在家,裡外都有照應。”哈美的兒媳婦古美也是夥婚。古美的經歷和哈美並無二致,她父親從小就教育她嫁兩個男人好,一夫一妻的家庭在村裡會很窮很累,連騾馬都買不起。古美17歲嫁到了這家,和她的長輩一樣,也是一個男人在外地跑馬幫或打工賺錢,另一個男人在家幹活。“他們都很關心我,我也對他們同樣好,沒有偏心。”

在外人眼中神秘甚至難以理解的婚俗習慣,在俄亞卻延續至今,這是人類適應生存環境的產物,有着其樸素而堅固的內在邏輯。在交通閉塞和生活條件艱苦的地區,人們本能地會去尋找最適合其生存的生活方式。而夥婚這樣的婚姻形式,一方面避免了分家所帶來的財產流失,另一方大家庭的組建更有有利於農耕家庭的生存和發展。因而夥婚能夠在俄亞以及同俄亞類似的與世隔絕的少數民族村落中存在,也就不足爲奇。

村支書公秋瓦瑪告訴我們,隨着交通的發展以及生活條件的改善,俄亞年輕一代中夥婚的越來越少,更多的人選擇一夫一妻,甚至是與長輩分家,這無疑和他們父輩的習慣大相徑庭。就像公秋瓦瑪,去年剛帶着他的妻子和三個兒女從父母家中分開,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他分家的原因和其他許多分家的家庭一樣——“人多了相處,總難免會有矛盾。”大家庭固然有其天然的優勢,但亦有其自身的弊端。隨着環境的改變,兩相博弈,人們終要做出最適合自己的選擇。當大家庭成爲了不必要的因素,其所對應的婚俗也自然將逐漸呈現式微之勢。在與俄亞人接觸的過程中,我更加體會到,不論是安達婚、夥婚還是一夫一妻,人們最重視的依然是夫妻雙方在相處中的感情和責任感,而至於男女之間的關係以怎樣的一種形式維持倒並非最本質的問題。隨着時代發展而可能漸漸消失的夥婚,對於未來到俄亞大村旅遊的遊客來說,或許是一種遺憾——他們將失去一個體驗新奇民俗的旅遊項目。但對於俄亞人,這纔是他們最真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