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商隱到胡蘭成與張愛玲

散文

有一位文友推崇胡蘭成的禮樂文化說,問我看法,我想了想,表示不管對於前賢或前嫌,自己一向都不敢輕易評騭。但他不死心,一直追問,我姑且這麼說吧!提起胡蘭成,不免讓我想起晚唐的李商隱,他們倆都是有才情之人,唯公私兩德可能都有所虧缺。如李商隱爲自身官場出路,投靠了自己恩人的政敵,而胡蘭成則投靠了汪精衛政權……。又李商隱和胡蘭成兩人都有某種人格、性情扭曲的自戀。李商隱〈別智元法師〉:「雲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另一首〈荊門西下〉詩末有:「洞庭湖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詩中尤其是「東西南北皆垂淚」、「卻羨楊朱泣路歧」兩句,很能把他自己那分自戀者的困境拋露出來。龔鵬程早年有篇〈李商隱與佛教〉一文裡,推衍李商隱的苦痛非在歧路而泣的抉擇困境,卻在其根本無路可走。龔鵬程所見大致可信,但「無路可走」如指其心靈層次的領悟,實則或許未必。李商隱對於自己的困境或「追尋」,這一切,終究都源於對自我矇昧的執戀。李商隱八歲失怙,十二歲即外出做文書、雜役等工作,日後又捲入牛、李黨爭。他先是依投牛派的令狐綯,後又娶了李派的王茂元之女爲妻,李商隱夾在兩個黨派中間,備受傾軋。他被時人視爲牆頭草,「詭薄無行」之人。不知不覺中,自我防衛機制使他把對生命的經營重心轉而投注在「自我」之上,即表現爲一種畸形的「自戀」。對於一個自戀者而言,在一個深層的經驗水平上,他感到世界是不真實的,只有做爲自身的鏡像纔有意義。李商隱某些無題詩,極可能並無摩寫對象,或外在對象只是幌子,他摩寫的無非是自我美化的抒情,或說是抒情之美化的自我。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一般是讚揚賢人的哲思敏求,但何嘗不可開解爲人的矇昧愚行?李商隱或竟耽溺在楊朱的歧路景境。他表面悲傷,實則或竟欣喜於這分「無路可走」;無路可走,他才能給自己一個自我美化的抒情,或說是抒情之美化的自我,他才能且歌且走,且走且狂。李商隱一首寫給某名妓的無題詩,其中有句話是:「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詩既贈人又兼寫己,其曲折的幽隱約莫如此,而「惆悵是清狂」正拋露出其性格的變異。

現在說胡蘭成。性格的養成或型塑,時而隱藏在人世時間流程的迷霧裡,但胡蘭成性格的扭曲,想至少有一部分得自其年輕時代戀慕的庶母,其庶母扭曲的性格竟浸潤、感染到胡蘭成身上。早年被一再轉賣爲妾、命運乖舛的庶母,越年長反倒越發乖戾。胡蘭成元配玉鳳病危,他回庶母家借錢,庶母不肯借,最後逼急了,他自己打開錢櫃,拿了六十元。庶母說了一句:「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眼眶一紅,嗓子也變了。「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這句話徹底暴露出她那幾近變態的自我。

胡蘭成在庶母家連住三天,等拿到錢回家,妻子已經病亡。日後胡蘭成卻這樣子自況自解:「我每回當着大事,無論是兵敗奔逃那樣的大災難,乃至洞房花燭,我皆會突然有個解脫,像個無事人,且是個最最無情的人。恰如個端正聽話的小孩,順以受命。」又說:「人世的吉祥安穩,倒是因爲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濟,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藝術品。」

這番話,一般人聽來,怕是要不寒而慄的。

提到胡蘭成,就不得不提到張愛玲,張愛玲和胡蘭成兩人有某種原始的相濡以沫的聯結或說曲徑通幽。其後,張愛玲寫小說,有時會把看似相互敵對的兩人,寫成合體的一人。譬如〈色.戒〉裡的男女主角,王佳芝和易先生,以其道德結構看,即可視爲同一人。王佳芝來到個人自由抉擇和社會共有價值的一個分岔口,依社會共有價值倫理,王佳芝不應該放過易先生這個漢奸,依個人自由抉擇,王佳芝不管作了何種選擇,關鍵在於她是不是真的作了自由選擇,而不在於她選擇了什麼?換言之,只要她真的選擇了,她就具備道德的正當性。這是第一重檢證。第二重檢證是,王佳芝所謂的自由抉擇,到底有沒有可能落在如《自由與奴役》一書的貝葉德夫所說的那種「自我中心主義」式的虛假的自由──這種自我中心主義者,自以爲作了自由選擇,其實仍陷溺另一種自我奴役的桎梏裡。

第一重檢證是王佳芝果真作了自由抉擇?答案是肯定的。王佳芝決定棄團體職責而就一己私情,而且此一決定如此當下,如此不由分說、迅如電光石火,足以襯映、隱喻其強烈及真實。第二重檢證是,王佳芝此項抉擇是否源自一種自我中心主義作祟?貌似自由實則奴役?答案居然也是對的。理由是,促使王佳芝決定縱放易先生的,只在於她認定眼前這人愛上了自己這點。而這分認定的真象,至少從某一層面看是扭曲而虛榮的。王佳芝性格原本就有虛榮的一面,學生時代舞臺劇公演,下了臺,她興奮得和兩個同學乘雙層電車遊車河,「車身搖搖晃晃在寬闊的街心走,窗外黑暗中霓虹燈的廣告,像酒後的涼風一樣醉人。」霓虹燈意象是虛榮的表徵。假如這暗示還不夠,張愛玲在王佳芝首度色誘易先生成功時,又把她那易受虛榮表象挾持的心智狀態再一次拋露在讀者眼前,「一次空前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虛榮自是一種感情的扭曲、扭曲的感情。但把王佳芝和易先生兩人,都自以爲對方愛着自己的那種人格的扭曲,表現到極致的,應屬易先生在下令槍斃王佳芝等一夥人後的內心獨白,把兩人彼此的關係比擬成「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極的佔有。她這纔是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張愛玲把這種心靈扭曲表達得同樣讓人感到不寒而慄。

前面我們說張愛玲〈色.戒〉裡的男女主角,王佳芝和易先生,以其道德結構看,可視爲同一人,在現實界,張愛玲和胡蘭成的道德結構關係,毋寧也是同一人。

〈色.戒〉小說裡,易先生殺了王佳芝後,心想「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這使人不由聯想起張愛玲和胡蘭成那段既不堪又轟轟烈烈的愛情及婚姻。戴柏斯在《性慾、權力、惡行與微笑》書中說:「身上沒有傷疤的女人,一定有個軟弱或不關心她的丈夫。」這句話在講什麼呢?在講某個社會、文化背景下發展出來的暴力式的浪漫。亞馬遜河流域有一個雅諾瑪摩部落,該部落女性經常被自己丈夫所傷害,這些女性會自豪地相互炫耀自己身上的傷疤。對雅諾瑪摩人而言,熱情和暴力沒有分別。

張愛玲對薄情寡義的胡蘭成,所表現的就是這種暴力的浪漫,或說浪漫的暴力。壞男人容易吸引好女人──相對的,壞女人容易吸引好男人。戴柏斯從身心醫學來解剖、從人的睾固酮演化的觀點來看這令人驚悚的一面;醫學研究顯示相似的人會彼此吸引。原來張愛玲就是女的胡蘭成,而胡蘭成就是男的張愛玲。直言之,這是生物睾固酮的角色扮演遊戲。在〈色.戒〉小說裡連着幾句話都表白得很經典:「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無毒不丈夫,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係,虎與倀的關係,最終級的佔有。」

俄裔美籍作家納布可夫有一部中篇小說《黑暗笑聲》,故事題材是《羅莉塔》的另一個翻版,都是講中年男人對小妖精的迷戀,那分令人嘆息的迷執,無非也就是另一種暴力的浪漫,或說浪漫的暴力。

黑暗中,永遠少不了有吃吃笑聲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