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曼的喜劇

柏格曼。(金馬影展提供)

《夏夜微笑劇照。(金馬影展提供)

《這些女人們》劇照。(金馬影展提供)

魔鬼眼睛》劇照。(金馬影展提供)

講到柏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聯想到的大多是《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1957)、《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1957)、《處女之泉》(The Virgin Spring,1960)、《冬之光》(Winter Light,1963)、《假面》(Persona,1966)、《哭泣與耳語》(Cries and Whispers,1972)、《婚姻場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1975)、《秋光奏鳴曲》(Autumn Sonata,1978)、《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1982)這些令信徒動搖、家庭分崩、藝術家現形等往心靈狠插刀電影。其實他在國際影壇竄起的首部電影《夏夜微笑》(Smiles of a Summer Night,1955)是部喜劇

這部喜劇當然是很銳利的。臺前風光但年華流逝的女伶,邀請前後任情夫來母親莊園作客天時地利、巧妙手腕、加上彼此的心猿意馬,讓前度情人的年輕老婆繼子私奔,現任情人則回頭和元配重修舊好,她正好可以和舊情人破鏡重圓,就連愈幫愈忙的女傭也把自己嫁出去,表面上成雙成對,皆大歡喜,卻在幽默輕盈中,倒刮禮教僞善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日後讓人撕心裂肺的掙扎,此時在柏格曼的銀幕世界裡,還可莞爾一笑。連帶影響日後百老匯衍生出音樂劇小夜曲》(A Little Night Music,1973),伍迪艾倫(Woody Allen)也像個虔敬的學徒仿拍了《仲夏夜性喜劇》(A Midsummer Night’s Sex Comedy,1982)。

2018年適逢柏格曼百歲冥誕,金馬影展決定一次引進38部柏格曼導演的電影,因此補齊不少以前錯過的,才發現大師看似蜻蜓點水的喜劇,並非始於《夏夜微笑》。而且伊娃達蓓克(Eva Dahlbeck)、岡納柏恩史特蘭(Gunnar Bjornstrand)這兩位演員貢獻不小。伊娃達蓓克曾以柏格曼導演的《生命的邊緣》(Brink of Life,1958)在坎城封后,即使在這部以產房爲背景的女性電影裡,她都能爲緊張嚴肅的氣氛增添幾許喜感,她在60年代後逐步轉往寫作,也從柏格曼電影淡出。岡納柏恩史特蘭則不一樣,他從柏格曼第二部作品《雨中情》(It Rains on Our Love,1946)開始露臉,一直到封鏡之作《芬妮與亞歷山大》(Fanny and Alexander,1982),合作多達23次,是參與過最多柏格曼影視作品的演員。

話說從頭,柏格曼在1952年拍了一部挺有趣的作品《女人的秘密》(Waiting Women,1952)講四個妯娌在湖畔小屋等待丈夫們歸來的時候,談起自己的愛情與婚姻。起頭的雖然只講幾句,但脫口而出:「我又不能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否則他就可以永遠依賴我了。」已夠教人心慄。下一個更絕,她因爲忍不住誘惑,和舊情人出軌,又挨不住道德,跟丈夫招認,反讓丈夫想不開欲尋短(但他放棄尋死的理由有點好笑又淒涼:原來最慘的不是遭到背叛,而是變得孤單),發現彼此不能沒有對方,互虐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第三段則匠心獨運,講述者回想起當年一個人獨自去生產的景況,柏格曼巧妙運用街道、建築、樹木的陰影蓋過陽光,而不依賴對白說出感受,成功對比了歡樂時光與悽清心境,手筆不凡。但想也沒想到的是,最後一對看似怨偶的夫婦,意外被困在故障的電梯裡,反教他們不得不相處,而重燃愛火。把整部電影基調從通俗劇帶往喜劇的,正是伊娃達蓓克和岡納柏恩史特蘭。稱他們是銀幕情侶也不爲過,因爲在《夏夜微笑》擔任主key、破鏡重圓的,也是他們。兩人還主演了柏格曼另一部貨真價實的喜劇《戀愛課程》(A Lesson in Love,1954)。

岡納柏恩史特蘭在《戀愛課程》是一個偷腥成性的丈夫,開場沒多久就趕上一列火車,想阻止失望的妻子重投舊情人懷抱(想當年他也算橫刀奪愛才抱得美人歸,老婆此舉顯然除了傷情,更傷他自尊心),一路上只見他使出渾身解數,死纏爛打,設法激起她的嫉妒與佔有慾,好回心轉意。只見兩人高來高去,爾虞我詐,甚至帶點瘋狂喜劇(screwball comedy)的味道。

1950年代中期後,柏格曼躋身國際名導之列,影片愈拍愈犀利沉重,從此就與喜劇絕緣嗎?不,就像偶爾來頓清粥小菜,他1960年的《魔鬼的眼睛》(The Devil’s Eye,1960)以及1964年的《這些女人們》(All These Women,1964)算得上輕鬆小品。

《魔鬼的眼睛》的假定非常有趣,少女的貞潔引發惡魔長針眼!後者於是喚醒唐璜,差遣他去勾引牧師女兒,這個即將出嫁的處女。好笑的是牧師自己引狼入室,不只女兒受到誘惑,妻子也被唐璜的隨從挑逗。牧師孃逃出臥室對着門口欲拒還迎那場戲,裝腔作勢,十分有趣。但如果以爲小女兒會天真嬌羞地失身於美男子 ,那就太小看她了。當天堂與地獄都以爲自己贏了,殊不知小小心機,既嘲弄了神,也向魔鬼吐唾沫。

不曉得一生結了五次婚、還有多位銀幕繆思的柏格曼,在《這些女人們》安排年齡、姿色、性格各異的女性們,爲一位音樂大師死心塌地,算不算拐彎抹角的自嘲?在《魔鬼的眼睛》飾演唐璜的賈爾庫利(Jarl Kulle)在此扮演爲音樂大師作傳的評論家,來到大師豪宅,卻見不上本尊一面,只能跟他身邊的女人們瞎攪和,而她們顧左右而言他的結果,反教大師的面目益發模糊。評論者與藝術家之間的愛恨交織與依附共生,也被諷刺得既荒謬又真實。這不僅是柏格曼首部彩色片,也難得出現爵士配樂,擺到他的作品年表裡,確實有點跳tone。但說到底,無論是對愛情忠誠的質疑或是藝術家極度自我的挖苦,還是很柏格曼。只是脫下灰袍換上彩衣,不僅他要適應,對影迷也是考驗。

至於柏格曼拍莫札特的《魔笛》(The Magic Flute,1975),忠於原着,自然是喜劇收場。柏格曼在劇場的有限空間玩鏡頭的魔法,看似拘謹,另有天地。

喜劇能解救人生嗎?柏格曼在生命陷入極度沮喪的時期,沒有選擇自殺,而是拍了《夏夜微笑》,結果名聲鵲起,這個奇妙的轉機,在銀幕下也是一場喜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