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六院精神科,住滿減肥過度的女孩
又到一年減肥熱季。
一進入夏天,社交媒體上便出現越來越多曬身材、曬食譜、推薦減肥產品的內容。減肥博主的評論區裡,每天一次的體重打卡一呼百應。
“一定要瘦到一百斤以下!”“這個月暴瘦20斤!”
人們高喊着自己的減肥目標,熱絡地涌入這場夏季獨有的集體拉練,開啓每年一度的食慾馴服之旅。16+8、過午不食、只吃蘋果、液斷、斷碳、生酮......改造飲食的減肥法更是層出不窮。
自我-身體-食物,宛如虐戀的三角關係,在嚴格的減肥計劃裡愈發扭曲變形。
但也有這樣一羣人,與積極飲食改造的減肥人士正相反,她們在試圖重建自己與食物的關係。
她們是進食障礙患者。
進食障礙(Eating Disorder,簡稱ED)是一種精神疾病,是神經性厭食、神經性貪食、暴食障礙等一系列疾病的總稱。在精神類疾病中,神經性厭食症是致死率最高的一種。
爲了迴歸正常生活,她們開始這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從頭學習如何好好吃飯,如何對待自己的身體。
甜,是一個經歷過進食障礙的女孩。解析自己進食障礙的成因,猶如掉入一條記憶的河流。
她想起小時候爸爸出軌、父母離異,媽媽患了間歇性失憶症,自己差點住進福利院......混亂的家庭關係,兵荒馬亂的童年,使得她的成長過程中毫無安全感可言。
食物,成了她慰藉自己的方式。
12歲時,甜的體重已經到了140斤,周圍有人用“死豬”來稱呼她,無端的惡意連綿不絕。
“因爲當時我跟很多人都相處不來,就喜歡把壓力用食物去解決,所以就胖得特別嚴重,然後別人越笑話我我壓力就越大,越大就吃得越猛,然後就越胖,變成一種惡性循環。”
高中時期的甜
高中時期,從早上8點到晚上11點持續不停的課業,繁重到填滿她的生活。她能感覺到身邊人鄙夷的眼神,去到餐廳,服務員上下打量的眼光裡都好像在說:“你都這麼胖了,你少吃點吧”,但她無暇顧及。
“198斤以後,我就沒敢再上秤了。”
甜對體重數字最後的印象是198斤,之後再稱時她問媽媽自己是輕了還是重了,媽媽含糊着不告訴她,她就知道,自己肯定超過兩百斤了。
上大學時,甜從北京去了廈門,這裡的女孩普遍更苗條,甜越發對身材自卑起來。
那時她投了6個社團,到了面試環節,所有社團的負責人都用同一個理由拒絕了她:“你的身材這方面不太行,進來以後對社團的面貌影響不好。”
種種挫敗累積,讓她下定決心開始減肥。
“那個時候就覺得,要麼瘦,要麼死。”
圖源:《骨瘦如柴》
甜的減肥過程是循序漸進的,一開始只在正常飲食的基礎上減掉一點分量,後來慢慢的,她發現不吃,體重掉得更快。
“所有的食物在我眼前變得只剩下熱量,我無法接受任何粗糧以外的主食,白水煮一切。”
最嚴重的時候,十個小的聖女果,就是她一天的飯量。
她給自己安排了一系列任務,每天睜眼就去健身房,在高強度的自我透支中,甜逐漸感到一種上癮的快感,彷彿腦子裡會分泌多巴胺,催促着她要更瘦、更瘦。
因過度減肥而暴瘦的甜
她從最初的兩百斤,一路瘦到一百斤出頭,減掉了半個自己。這樣的數據如果發在網上大概率會變成爆款,成爲減肥人士追捧的對象,但甜發現,自己的身體好像有點失控了。
“那個時候身體已經有不好的反應,體重飛速下降,頭髮也一直在掉。當時還很厭世,覺得人生特別無趣。”
過瘦的身體
假期回家,媽媽看到女兒瘦這麼多,嚇了一跳,人就好像氣球被抽了氣一樣。媽媽勸阻她不能這麼猛烈地減肥,被她搪塞回去。
這樣減肥兩年後,甜的月經出走,還出現各種營養不良的症狀。
她的最低體重只有58斤,血壓40,心跳39。
最終,她被送到了北大六院的病房。
從廢墟一般的身體系統上重建飲食習慣,並不容易。
國外曾經有個厭食症女孩分享自己恢復期的進食視頻,母親爲她準備的豐富美食,她必須強迫着自己含着淚嚥下。
評論區不免有人疑惑:她在哭什麼,好矯情啊,好好吃飯唄這有什麼難的。
「好好吃飯」,對我們來說習以爲常的四個字,對於患者來說,就像是正確的廢話。
很多人對精神類疾病充滿傲慢,對抑鬱症患者說“看開點”,對焦慮症患者說“不要想太多”,對進食障礙說“好好吃飯”,但我們不會對一個骨折後還打着石膏坐輪椅的人說“站起來”。
讓ED患者重新學習吃飯,就像讓坐輪椅的人重新走路一樣,是一場生活的復健。
甜一開始還牴觸進食,並非真的不想吃,而是對肥胖的恐懼彷彿刻在骨子裡。
食物吃下去,心裡全是負罪感。
圖源:《骨瘦如柴》
醫院裡的許多女孩們都跟家長玩着捉迷藏,在監視下乖乖吃掉,到了廁所再摳嗓子吐出來。
她也嘗試過ALL IN(一種治療ED的飲食方法,即想吃就吃,想吃什麼吃什麼),但身體完全承受不了過載的營養,短期內的暴肥和水腫更是折磨。
最後甜在醫院強制性的規律進食中,體重一點點漲回來,76斤的時候,她出院開始居家治療。
現在的甜已經恢復了正常生活
社交媒體上記錄了甜的治療過程,每天記錄飲食,認真吃飯,這生活中看似最不起眼的小事,背後是歷經幾年的漫長鬥爭。
圖源:@Sweet甜
如今,甜也接受其他ED患者的諮詢,她跟我分享,她們大多是14歲到25歲的年輕女孩。她接觸過最小的患者,只有8歲。
其中,很多女孩都面臨着複雜的原生家庭問題。
就像她有次去給一個女孩做上門諮詢,才知道那個女孩每天晚上吃什麼,跟她當天的成績是相掛鉤的。
飯桌,是許多家長控制孩子的主陣地,食物,從來不只是食物本身。
「在導致厭食症的心理原因中,不健康的家庭情感往往是其中之一。
父母對子女過度控制、過度冷漠,會使部分子女產生應激行爲,拒絕進食便成爲子女反抗父母控制或者證明自身存在的一種方式。患者自以爲可以藉此迴避家庭矛盾,或吸引長輩關注從而維護家庭穩定。
長此以往,當人們一次次地從過度的飲食控制中獲得掌握自我的快感時,進食障礙的深淵也將不期而至。」
——《三聯生活週刊》
暴食、厭食、催吐……進食障礙患者“好好吃飯”有多難?
除此之外,更顯著的因素,則是社會普遍的審美風氣。
我們兒時對美的建立,大多通過電視媒體。薄如紙片一般的超模如同美的極致體現,完美的身材出現在T臺、影視劇、時尚大片裡,彷彿在告訴我們,只有瘦纔等於美,只有瘦纔算作高級。
而胖,是醜的,是罪惡的。
許多女孩在青春期迎來身材焦慮,電視上女性的曼妙身材和發育期發胖的自己形成鮮明對比,身邊無論家人、朋友,甚至不相識的路人,都可以對你的身材指指點點。
“少吃點,女孩瘦點好看”,成長過程中,這樣的規訓如影隨形。
所以,不少女孩在十幾歲就有過節食經驗,高考後的夏天,更是減肥大變活人的高峰期。
如今的瘦身文化變本加厲,隨着媒介躍至移動端,審美的規訓也越來越下沉,越來越年輕化。
新一代美的象徵從超模變成偶像,不變的是依舊苛刻的身材標準。
女孩的身材焦慮被大大提前,節食、催吐的女孩,年紀越來越小。
關於過度減肥的道德邊界正在模糊。
演員用來要求自己的減肥法在網上瘋轉,即使冒着生命危險,也有大把人願意嘗試。
厭食和暴食成爲新的互聯網景觀。
這廂“電子小豬”博主靠暴食獲取大量關注,人們獻出流量,圍觀屏幕那端的生命進行自我虐待表演;
那廂“維持生命體徵餐”爆火,靠一杯奶茶和兩顆雞蛋度過一天的人生,成爲減肥人士新的精神寄託。
很多人都忘了,神經性厭食症的致死率是精神疾病裡最高的一種,這場以身材和食物爲素材的表演,是用生命做賭注的。
而那些效仿着走向過度減肥的人們,就站在深淵面前。
回到最開始的問題,我們爲何深陷「自我-身材-食物」的虐戀三角?
我們和身體之間,真的只有征服與被征服的對抗關係嗎?
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
近幾年國外關於身體積極vs.身體中立的討論,或許可以給我們啓發。
上世紀60年代末期,在“以瘦爲美”的主流觀點之下,肥胖往往被視作是懶惰、不夠自律的表現。
爲了抗議社會對肥胖身材的歧視,第一波身體自愛運動在美國興起。
1996年,兩位美國人Connie Sobczak和Deb Burgard建立的同名機構提出了“身體積極”(Body Positivity)的概念,即積極地認知自己的身體,接納並喜愛它,不被社會的審美規訓所綁架。
換成我們更爲熟悉的話語就是:“所有的身材都是美麗的”“你本來就很美”。
伴隨着女性運動的興起,身體積極運動一度得到很高的參與度,就連以魔鬼身材爲賣點的內衣品牌,也不得不推出不同身型的廣告大片,邀請大碼模特走上秀場。
這本意是好的,但改變自我認知並非易事,並非所有人都能因爲一句口號就積極地看待自己。
很快,女性自愛的概念便爲消費主義所用,無數品牌打着這樣的旗號繼續兜售理想化的女性模版——無論高矮胖瘦,我都是自信自愛閃閃發光的人。
這對女性來說,同樣是一套高標準的規訓。
作家Stephanie Yeboah在《衛報》中表示:“身體自愛已經變成一個流行語,並將當初創造它的那羣人排除在外。現在如果你想做到身體自愛,你可以胖但不能太胖,尺碼最好在16以下,不然就要是白人面孔或長得非常漂亮”。
過度強調積極思考,反而讓更多還無法做到自愛的人感受到一種毒性正能量(toxic positivity),他們需要壓抑自己對身體的不滿,而這個不滿本身,也是不爲社會所接受的。
更關鍵的是,努力肯定自己的身材外貌,本質上依舊是將我們的個人價值與之掛鉤。
在“你本來就很美”的廣告話術洗禮之下,我們更想問的是,能否擁有不追求美的權利。
近幾年的身材中立(Body Neutrality)思潮,就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
身材中立主張我們應該繞過美不美的迷思,放棄對身體正面或負面的情緒,而是將它的功能性放在第一位,關注身體健康和潛能。
圖源:@善美說
身體中立的倡導者之一,藝術家Anne Poirier認爲,我們可以找到“愛自己”和“恨自己”的中間地帶,用一種更平和的態度對待身體,接納它原本的狀態。
或許並不是傳統審美里的高挑瘦削的身體,但它能夠幫助我們完成工作,支持我們挑戰自我,帶領我們走向更遠的地方,這遠比單一的審美維度要激動人心得多。
與其說服自己愛上腿上的肥胖紋,不如感謝那雙結實的腿讓我們跑得快、跳得高。
與其被一個刻板的身體意象所綁架,不如讓身體成爲我們走向世界的工具。
當然,身體中立不會是一切問題的終點。
只是在主流審美依舊嚴苛、白瘦幼依舊盛行的今天,擁抱身體中立,不失爲一種當下的解法。
關於身體的敘事,從來不是一蹴而就的。
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們還將擁有更多關於身體的迷思。年輕時與主流審美糾纏,年老後還要跟必將到來的衰老、死亡相搏鬥。
如何處理我們與身體的關係,是每個人終生的課題。
不過,起碼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學習尊重自己的身體。
感知它、傾聽它、接受它。
它的存在本身,遠比美有意義。
參考資料:
1. 湃客:“身體”,想說愛你不容易
2. VOGUE:新世代身體中立運動!不強迫自己要愛身體上的脂肪,而是感謝身體爲我們做了許多事
3. 三聯生活週刊:暴食、厭食、催吐……進食障礙患者“好好吃飯”有多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