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南苑 那些鮮爲人知的城南往事
我家就在“更南”的南四環外南苑。中國第一個機場建於此,當年,這裡還發生過激烈的北平保衛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航天創業者還在這裡實現了零的突破。
工作、生活在這裡的人,揹負前人的願景和歷史的使命,幾十年來在北京的正南方向形成了航空航天事業的向心力。在我看來,這裡蘊含着光榮與奉獻。
地鐵8號線有一站叫火箭萬源站,是爲了紀念這裡的航天人而命名。旁邊公交站叫六營門。地鐵口有一個長征五號運載火箭1:10的模型。本文圖除註明外,均爲張琳 攝
關於南苑的故事,得從清朝開始講起。
從老北京城出發,南中軸線走到頭,過了永定門一直再往南到南四環,就是大紅門橋。南苑鄉政府就建在大紅門橋的東北角。
南苑也叫南囿、南海子。這裡以前是一片溼地,風景漂亮,南囿秋風從明代就是燕京十景之一。從遼金開始,再到元明清,歷代皇帝都曾在這裡巡幸遊獵,建造宮苑。以前的獵苑範圍很大,到了明代,這裡曾建有一圈完整的宮牆,沿着這一圈開有多個宮門。
現在西側邊界成爲地鐵4號線上的站點:西紅門、高米店、黃村。北邊的邊界大約是今天的南四環上,大紅門、小紅門這些都是。
皇家獵苑保留下來的東西並不算多,地貌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溼地面積不斷縮小。曾經的南苑最大特點是泉源遍地,水草茂盛,如今也只能在南海子郊野公園中才能感受得到了。這裡是北京市目前最大的溼地公園,面積相當於4個頤和園,裡面最具吸引力的是麋鹿苑。
麋鹿是中國特有的物種,俗稱四不像,曾經圈養於皇家獵苑中。八國聯軍入侵北京之後,這一物種在中國絕跡,流散在歐洲各地。直到1985年,英國貝德福特十四世公爵將烏邦寺莊園的22頭麋鹿送回中國,這一物種纔算返鄉,又回到了南苑,如今,麋鹿苑成爲了親子教育的熱門地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剛剛開放沒多久的南海子二期溼地公園重現“南囿秋風”的美麗景象? IC 資料圖
皇家獵苑曾有多座行宮,是皇上巡幸遊獵時的短期住所,現今還能較爲完整保留下來的只有團河行宮,位於團河村。
團河行宮在十多年前得到了一些修繕和保護,行宮內還有一些古建築、數十棵松柏樹、一個石碑和一個尚能分辨出來的園林模樣。十多年前,我去過兩三次團河行宮,那個時候行宮外還有一些老房子,據說是王公大臣住的地方。
團河行宮正在整修中,目前不對外開放。IC 資料圖
風雨中的中國首個機場
現在一說到南苑,很多人知道南苑機場,隨着大興新機場上個月底的通航,媒體也把關注點放到了南苑機場上。在大興機場通航前,南四環外的南苑機場和順義的首都國際機場是北京的兩個民用機場(準確地說,南苑是軍民兩用)。
很多人用“四線城市的火車站”形容南苑機場,這個說法讓我這個本地人很不喜歡。機場的設施是一方面,它承載的歷史有着更深遠的意義。
“新中國的第一個機場”,這是近期對南苑機場的報道中最常見的一個描述。1910年8月,清政府籌辦航空事業,在南苑修建了簡易的跑道,並從法國購置了一架“山麻”式雙翼飛機。又過去兩年,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向法國訂購了12架飛機,聘請了4名教練,在南苑設立了航空學校。
關於後面的歷史,被提及的就不多了,但是在南苑這附近還有很多遺蹟可尋。七七事變後,日軍從盧溝橋打進宛平城後,把戰役重心放到了南苑。自清以來,南苑就是京畿一帶訓練軍隊的基地,南苑機場跑道東側現在仍保留有南苑兵營的遺址,在當時,這裡成爲了日軍的目標。1937年7月,日軍突襲南苑,用步兵炮攻打中國軍隊,佟麟閣和趙登禹兩位將領在南苑的大紅門一帶犧牲。爲了紀念這兩位爲國捐的將領,北京市區內有兩條路分別用他們的名字命名。
史書裡,這次戰役被稱爲南苑保衛戰。衛戰三個字當中充滿了悲涼。1950年代南苑機場平整時,這裡還曾發現炮彈殼。日軍佔下南苑後,也佔用了南苑機場,使其成爲當時日本陸軍航空隊在中國最大的軍事基地,當時,機場附近還修有飛機的掩體,到現在還留下了幾個,作爲倉庫使用。還記得我初中時一位老師提及南苑機場時說,“那是日本人建的”,這種說法我其實不止一次聽到。爲何出現誤讀呢?大概是那段慘烈的歷史太刻骨銘心了吧。1948年12月,南苑機場被解放,次年,這裡成立了新中國的第一支空軍飛行中隊,在開國大典上接受了檢閱。
南苑機場最早的候機樓,新的候機樓投入使用後,這裡改用作氣象臺。
1957年,首都國際機場建成前,因爲南苑機場比西郊機場要長,更適合大型飛機的起降,因此承擔了不少外交活動。我姥姥告訴我,赫魯曉夫訪華時,她和同事們在赫魯曉夫抵京的當天接到通知,在南苑機場的大道兩側列隊歡迎毛主席車隊。
“真的能看到嗎?”“能,那天毛主席坐的是敞篷車,我鼓掌拍得手都紅啦!”爲了驗證姥姥說法的真實性,我查了些資料:1958年7月31日,赫魯曉夫來華,毛澤東在南苑機場親自迎接。
南苑機場開始飛民航航班從2005年開始,那時航班並不密集,2008年後,航班明顯多起來,夜裡零點過後,仍然是幾分鐘就傳來一陣轟鳴聲,越到深夜,越有短途航班,當時,甚至還有北京到石家莊的航線。
我家就位於南苑機場出場方向航線下面,因爲距離機場近,蹬自行車十五分鐘就到,加之中國聯航主打小城市的航線,南苑機場是我主要的出發地。有一次,我差點沒趕上飛機就發生在南苑機場,因爲離家近,距離起飛前五十分鐘我纔不緊不慢地出門,鎖車、淡定自如地走進航站樓,走到自助值機機前才知道已經過了值機時間,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民航有起飛前四十分鐘停止值機的規定。
每次坐聯航飛機,我都喜歡坐在機艙左側。南苑機場起飛的飛機頗有技術含量,一邊爬升一邊向東拐。這個拐彎的過程中,整個北京城就會出現在機艙的左側方向,東三環的反着太陽光的中國尊,還有遠處一片濃密林子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都能看得到。當然咯,扒着舷窗眼皮子使勁向下垂直瞅,能看到我家——只是不一定每次都能看到,如果飛行員拐彎拐慢了就看不到了。
南苑機場關閉前的一夜,等待飛機降落的人們。
南苑機場搬走的時間,其實比它公佈的時間提前了好些天。作爲中國聯航的大本營,它在自己的官方公號上沒少打情懷牌,給出的時間點也是9月30號。直到25號,我突然收到一條“最後一天”的推送,我才知道原來提前了。25號晚上8點多,我聽見一陣飛機飛過的隆隆聲,10點多又一趟。我天真地以爲第二天還有航班,可一去發現航站樓已經上了鎖,只有一個機組人員在航站樓外的停車場入口處留守,爲走錯機場的旅客提供服務。可哪有那麼多走錯機場的旅客呀,機組的身邊圍了好些周邊的老住戶,聊來聊去只有一層意思——真是捨不得南苑機場搬走呀!
南苑機場搬走前後這段時間,周邊居民紛紛到這裡拍照留念。
永遠不變的航空精神
我家住的地方叫東高地,這裡的最初的故事也和南苑機場最初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1950年,南苑機場的東邊成立了一個飛機制造廠,整個製造廠加機場是一個封閉的大院,開了很多門。從拐入南苑機場的大路口算起,俗稱一營門,也叫大營門,再往東的門是二營門、三營門,這個數字一直排到六營門,一營門和六營門相距有好幾公里,公交有大約五站地。即便到了六十年代製造廠改爲航天的科研院所,和機場沒了關係,這種叫法早就成了約定俗成,一直叫到現在。
飛機制造廠成立後,從全國各地徵調人員,到了1955年,調動到達了高峰。當時,東高地聚集了天南地北的研究人員,以瀋陽、江西兩地的人居多,這兩地有大的飛機制造廠,此外還有上海的、河北的。我姥爺轉業前是空軍的參謀,轉業後和姥姥同在沈飛工作,1956年倆人雙雙調入北京。後來,這些鄉音未改的技術人員成爲了當時的新北京人,拿到了110106打頭的身份證。
東高地旁邊緊挨着的地方叫西窪地,這裡後來也成爲了航天院所和住宅區的所在地。單從這兩個以地勢來命名的地名就能看出,此處似乎缺少了歷史文化的底蘊。我曾經對照着清代的南苑獵場圖比對現在的南苑——實際上這一點也不難,就像老北京的城門,雖然城樓城牆不在了,但地名還是保留下來了一樣——南苑獵場內當年的地名也會沿用到現在。而比對的結果是:東高地這一片以前什麼建築都沒有。
就像當初最早到這裡的人所描述的那樣——就是一片稻田地啊!最早的航天第一代就是在稻田地裡起家園。東高地的家屬區建起一棟棟紅磚老樓,還有了萬源路社區,後來住宅面積越來越大,又有了梅園、菊園。或許是爲了寄託對家鄉的思念,家屬區有幾個江南園林,其中兩座比較大,假山、遊廊、馬頭牆這些江南園林的元素都有。我記得假山下有一片竹林,只是竹林移植到了北方就長不大了,不如南方的有氣勢,只有拇指粗,到了秋天時會變得枯黃,但這裡是我對江南一切想象的開始。
1959年前後,飛機制造廠轉爲研製導彈。當時,美蘇正開展太空競賽,競賽初期的賽點是洲際導彈。在這樣的國際背景下,不甘落後的國人也開始研製導彈,他們成了我們最初的航天工作者。這個創業的過程極爲不易。家人回憶,那個時候的人幹勁真足,白天工作,晚上開會學習。因爲雙職工家庭工作太忙,我媽媽在出生後未滿一週歲時,就被送到了距家一公里多的幼兒園全託,一週只回家一天。?
在1960年代全國上下如火如荼開展的三線建設中,東高地的航天人也是很早就參與其中。當時,東高地大批的人拖家帶口前往了大巴山,出發地點就在東高地的文化園,一輛輛汽車把人拉走。東高地就像一棵大樹的主幹,在全國多地開滿枝葉,就像這裡的一面圍牆上這麼寫下東高地的定位:中國航天發祥地。
東高地航天科研大院牆上的標語
隨着技術的突破,東高地人繼而轉向研製火箭。簡單來說,火箭就是飛行器,如果飛行器裝載的是有效戰鬥部分(通俗來講是炸藥),則爲火箭武器,就是導彈。如果裝載的是航天器,根據任務不同,又分爲衛星運載火箭和其他等。在此後數十年的機構調整中,我家這裡的科研大院被命名爲中國運載火箭研究院,在航天系統裡,簡稱爲航天一院,或許這個數字也象徵着這裡是航天事業的發祥地。
到了我這一代,航天大院的孩子必定會去一個叫東高地科技館的地方。即便到現在,一個社區裡能有一個爲孩子們開設的科技館都是不多見的事兒,更別說在十幾年前,不僅有科技館,還有一個模擬發射的中心,仿酒泉發射中心建的,幾排電腦,都對着前方大屏幕,孩子們作爲一個團體體驗模擬發射的全過程,火箭“上天”成功進入既定軌道後,大家也都會鼓掌慶祝。
我記得知乎上有個問答:哪一刻你覺得祖國真的強大了,其中一個高讚的回答是:以前神五上天,舉國同慶,而現在已經不知道發射的是幾號了。作爲第一發載人航天飛行器的神五已經成爲了歷史,而在剛過去的70週年大閱兵上,作爲我國戰略打擊力量的代表展示的東風—17導彈,具有更大的意義。
大約十年前落成的新廣場,射日的后羿象徵着人類最初的航天夢。
有網傳的規劃圖顯示,在南苑機場關閉後,這裡將要建國家紀念地。南苑的確需要紀念,戰爭中犧牲的無名戰士,抱定不能讓國家落後的航天創業者們…… 這些默默無聞的人,是值得被這個時代記錄的。更大範圍的南苑森林公園,隨着南苑機場的關閉也要全面開工,歷史上的“南囿秋風”也將得以再現,百年南苑,從歷史中一路走來,我靜候它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