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壞掉了

我望着虛弱的父親被一羣醫護人員包圍的身影,我想起家裡父親的書桌前,還放着父親準備好的空白對聯紙,在某個風吹進書房的午後,隨風微微掀起一角的鮮豔姿態。我想,父親說對了,能辛勤工作是一件雖然平常,卻是一件最幸福的事。

父親蒼白着臉,拉着甫出生剛滿五個月的外孫女小手,氣息微弱的說:「三三,阿公壞掉了。」

父親今年八十七歲。

在八十七歲以前,父親的身分就只是四個老大不小的孩子的父親角色,但打從去年外孫女三三出生後,父親不再只是單純的父親,而是升格變成外公的角色了。

只要一得空,我會帶着女兒回去見那初升格爲外公的父親一面,而父親也總會拉着女兒三三的小手,樂和着嘴說:三三,叫外公。

還在襁褓中的三三當然還不會說話,但每每聽見父親這麼說,她總會回給父親一個純淨無暇的開朗笑容,這個笑容經過父親的詮釋,便成了:「三三好聰明,已經認得我這個外公了。」

過年前,我一邊收拾行李準備返鄉過年,一邊思忖該如何迎接三三第一個新年。於是,我想起年幼時,父親一個人帶着四個孩子過年的景象。父親喜愛編寫對聯,又適逢父親寫了一手好毛筆字,因此每年過年前夕,父親總會提筆揮毫春聯,然後在除夕當天一早,率領衆孩子們,將春聯貼在大門兩側。

以往幫父親貼春聯時,總覺得那是件丟臉的苦差事,因爲鄰居不但會上前關切,還會大聲的念出來。當然,對父親而言,他覺得那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但對我們幾個孩子而言,卻更覺得羞愧。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才發現其實讓我們感到羞愧的,不是鄰居的熱情,而是父親引以爲傲的春聯,因爲內容百年不變,不外乎勸人向上、勤奮工作之類的勉勵話語,平庸俗氣

今年,父親又早早的將春聯編好,讓孩子們評比一番──

辛勤工作有娛樂

卯足精神無限福

父親得意的解釋,兔年是恰巧是辛卯年,所以特此編了藏頭詩在裡頭。

我們幾個孩子聽了,紛紛搖頭,「春聯不是應該要喜氣洋洋的嗎,你的春聯怎麼老是要人好好工作。」

父親噘着嘴:「你們懂什麼,能工作就是最大的幸福,人要工作纔會有精神。」

我其實聽不太懂我父親在說什麼,我只知道就在過年前的幾天,我在營隊上按父親的希望,正努力的辛勤工作,卻沒想到突然接到家裡來電話

爸爸出車禍了,肋骨斷兩根。」

家人說,父親騎機車去銀行,爲三三的紅包換點新鈔,卻沒想到在轉彎時,被後方來車撞上。

我放下手邊工作,想立刻奔回到父親身邊,但父親卻叫家人轉達,他現在人在醫院觀察,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要我好好把手邊的工作完成。

結束手邊的事,奔回到父親身邊時,已經是隔天的事了。

父親唉唉哼哼,滿臉蠟黃,看見我,便說:「三三呢?」

我心疼的看着他,明白他即便生病心裡還是掛記着三三。

「等我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完,過兩天我帶三三回來看你。」

父親揮揮滿是皺紋的手,「別讓三三來這種鬼地方,這地方不是人待的,我明日就要出院。」

「這裡是醫院,在醫院好好靜養比較好。」

父親不以爲然,「女兒,你知道我肋骨斷幾根嗎?」

「不是兩根嗎?」

父親搖搖頭,「是三根,這醫院連看個X光片都會出錯,你看這種醫院能待嗎。」

我有些尷尬的對父親笑了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語才能安撫父親浮躁的心緒

「好咧,你走吧,回臺北把三三照顧好。」離開醫院前,父親這樣囑咐我。

我回頭看一眼父親,這一天外頭天氣和煦,但不知爲什麼,我的心裡卻冷的直打哆嗦。

回到臺北,一邊處理過年前最後的工作,一邊仍舊追蹤着父親的病況。家人同我說,父親除了脾氣非常暴躁之外,精神狀況還不錯,只是每天嚷着要回家寫春聯。

我心裡想,能這麼有精神的不停嚷着要回家寫春聯,也許是件好事。

然而就在我稍稍放心的當天下午,家裡又傳來父親在醫院昏倒休克的消息,在那之後,父親變得越來越虛弱了。

也不管手邊工作究竟完成了多少,提着行李,帶着三三,開了三個小時車程,終於奔到了醫院,見着了父親。

父親見到三三來了,精神一下子又好起來:「三三你來啦,叫外公。」

三三聽着父親的聲音,笑得一臉燦爛。

「三三認得外公了,哦。」父親樂和着臉,「我得趕緊出院,春聯都沒寫,三三也等着我回家過年呢。」

「爸,出院是遲早的事,你昨天才昏倒,原因不明,我看要請醫生仔細檢查一下。」我說。

「檢查個屁,我早說過這是一家爛醫院你不信,他們什麼都檢查不出來,只會叫我打點滴。」

「我們問問醫生怎麼說嘛!」

「早問過了,那個醫生說,昏倒不知道是血紅素上不來還是內出血,但是他壓我的肚子,不痛,表示沒有內出血。」

「難道不能用更精密一點的儀器檢查一下?」

「哼,甭提了,醫生說,就算用斷層掃瞄也不見得看得到什麼。」父親說。

就這樣,虛弱的父親在除夕的前一天終於出院回家靜養,家人一方面開心,一方面又擔心父親有其他病徵沒有被發現。

「要過年了,我的春聯還沒寫,明天是最後一天了,我得養足精神,明天才有力氣磨墨寫對聯。」父親躺在牀上,氣弱遊絲的叨唸着。

「明天我幫你磨墨吧。」

父親搖頭,「你快帶着三三回婆家,初二再回來吧。」

爲了不讓父親操心,帶着三三,開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回到了婆家。

除夕一早,我撥了通電話給家人,想問問父親身體狀況,卻怎麼也沒想到,父親正被送往榮總的路上。

「怎麼回事?」

「爸爸一早起來,發現肚子腫好大,恐怕有內出血。」哥哥說,「我先送爸爸去檢查,有詳細狀況我再打給你。」

掛上電話,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我望着抱在手裡的三三,眼淚急得快要滴落在三三的臉上

中午,家裡打電話來,「爸爸脾臟破裂,內出血很嚴重,醫生建議先輸血,看看能不能自動將脾臟的傷口癒合,若是能這樣就最好了,不然就要開刀切除脾臟了。」

所有的事情都奔往最嚴重的地方去了,身爲三三的母親,我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該用什麼樣溫柔的笑臉面對她,我甚至悲傷的想,三三還那麼小,根本還沒將外公那張慈藹卻有個性的臉牢牢記在心裡呀。我任性的希望父親多給三三時間,等三三長大,好將他牢牢的記在心裡。

傍晚,父親破損的脾臟依舊沒能自己癒合,醫院緊急做出決定,立刻爲父親開刀,切除脾臟。

聽到消息,在婆家的團圓飯我也不吃不下了,帶着三三,我又開車奔往父親所在的醫院了,希望在父親恢復意識的第一瞬間能讓他看見三三。

手術進行的很快,醫生取出一顆腫脹的脾臟,引出在肚子裡累積的2千西西血水,請家屬過目,並且解釋手術的過程。

當父親從恢復室推出來,我看見父親蒼白的臉上插着氧氣管,腹部到胸腔底下纏着手術繃帶,一臉痛楚。

我將三三抱到父親面前,三三似乎看不慣父親這模樣,有些驚嚇的紅了眼睛。

父親微微的對三三露出笑容,然後使出力氣伸出手,握住三三的小手,輕聲的安撫着三三,「三三,阿公壞掉了,不能陪你玩了,你乖喔。」

父親說完這句話,便被醫護人員推往九樓病房

我望着虛弱的父親被一羣醫護人員包圍的身影,我想起家裡父親的書桌前,還放着父親準備好的空白對聯紙,在某個風吹進書房的午後,隨風微微掀起一角的鮮豔姿態。

這一年,是打從我父親成家40多年來,唯一一次沒能大門上,貼上他自編自寫的得意春聯。我想,父親說對了,能辛勤工作是一件雖然平常,卻是一件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