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丨高淵談《諾曼底公寓》:建築裡只有住進了人,纔有靈魂

今年是武康大樓建成100週年,10多年前,這裡開始成爲上海的熱門打卡景點,而大樓更久遠的故事尚未被挖掘。在小說《諾曼底公寓》裡,高淵基於真實的歷史背景,描繪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這座公寓中的衆生相,在他看來,“建築裡,只有住進了人,纔有了靈魂。”

諾曼底公寓是1953年前武康大樓的舊稱,與其投資者萬國儲蓄會的法商背景有關。大樓建成的頭十年裡,居住的主要是法國僑民和歐美商人,華人則以司機、僕人爲主。高淵指出,目前有詳細檔案資料可考的,基本上都是1949年後搬入的住戶。越往前,住戶們的面目越模糊,行跡越朦朧。因此,虛構成爲一種“必然選項”。

《諾曼底公寓》書封

《諾曼底公寓》以公寓小看門人周鼎的成長經歷爲主線,由一樁懸疑案展開,爲了查明作爲公寓老看門人的父親失蹤真相,周鼎開始密切接觸每一戶外籍人士,尋找一隻與父親有關的神秘箱子,隨着越來越多人物的出場,更大的秘密被逐漸揭開。

“我想寫‘小空間裡的大風雲’,寫一個建築里人的衝突和情感。”高淵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說,有限的空間更能展現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和情感濃度。在小說裡,透過看門人的視角,呈現出整個大樓裡的各種景象,特別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生活在不同樓層、來自不同文化和階層的人被聯繫在一起,“看門人居於中樞地位,進入公寓的每個人都要和他交流,在這個過程中,也有他個人的成長史。”

隨着主人公周鼎的成長,小說橫跨了整個上海的抗戰歷史,故事的背景和其中的時間節點都依據歷史資料的記載,其中,周鼎父親作爲地下黨員的經歷也有真實歷史的參照。與此同時,高淵還在故事裡安排了張愛玲、杜月笙、貝聿銘等歷史人物登場,“這些人都是老上海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把他們寫進來,能在虛構小說裡增加一點真實感。”

或許是記者出身的緣故,高淵說自己喜歡在小說里加入真實的歷史,在《諾曼底公寓》的寫作前期,他查閱了大量的史料。“當記者寫小說的好處就在於會更在意真實的細節、背景,當然小說有自身的創作規律,不能回到非虛構的寫作手法裡。”

在高淵看來,記者是還原一個世界,儘可能接近真實本身,而小說是創造一個世界,需要更多大膽的想象。非虛構作品是作者與採訪對象合作的成果,而寫小說更像是“純粹的手工活”,就像製作一件工藝品,可以關起門來,一個人獨立完成,“這也是寫小說的樂趣。”

高淵

【對話】

澎湃新聞:武康大樓被圍觀了十多年,你的《諾曼底公寓》應該是第一本以此爲題材的長篇小說,爲什麼想到寫這幢網紅大樓?作爲書名的諾曼底公寓中既有空間性,也有時間性,在衆多上海的歷史建築裡,諾曼底公寓對於小說故事來說有哪些特殊性?

高淵:我在後記裡寫道,有一次我開車經過武康大樓所在的那個六岔路口,我遇到紅燈停在橫道線上,看到人羣迅速涌到馬路中央,所有人都舉着手機拍照,有人在喊“諾曼底公寓”,真是有點魔幻的一幕。我突然想,如果武康大樓“開口說話”,會怎樣?

從建築史的角度來說,諾曼底公寓是一座經典的高級公寓,充滿了生活氣息。鄔達克在上海留下了100多幢單體建築,從建築專業的角度來說,國際飯店、鴻恩醫院、孫科別墅、大光明電影院等,或許更有創新性。在諾曼底公寓建成的時代,上海已經建了很多類似的住宅,但諾曼底公寓的外形更特殊,或者說更有觀賞性。

我在上觀新聞中主持一檔訪談節目“高訪”,今年第一期裡,討論的就是百歲武康大樓的“網紅密碼”是什麼,邀請了作家陳丹燕和建築師童明。在童明看來,一幢建築要成爲網紅,至少具備四個條件:首先要有稀缺性,第二要有話題性,第三要有外形特點,第四要有成爲網紅的場地,或者說要有舞臺。這四點,武康大樓都具備。

建築是歷史的紀念碑,看到一幢建築屹立了幾十年上百年,大家就會想到當時的那個時代。陳丹燕說,東方明珠可能會成爲下一個上海“網紅建築”,它建成於上世紀90年代初,上海剛開始大踏步地改革開放,代表了一種執着向上的力量,再過幾十年,會成爲那個時代的紀念碑。而武康大樓(諾曼底公寓)就是承載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的歷史。我在小說裡描述了當時上海生活方式的交融、中外文化的衝突、人與人之間的衝撞等。

一幢百年建築,是向現實、歷史和人們的所思所想開放的。《諾曼底公寓》以全新的空間敘事,展現了屬於老上海的戰爭與和平、淚水與歡笑、光榮與夢想。

《諾曼底公寓》內頁

澎湃新聞:小說裡有很多史實,還有一些真實的歷史人物,怎樣去把控虛構和史實的關係?

高淵:小說裡寫到張愛玲、杜月笙、貝聿銘,還有當時工部局樂隊的意大利指揮梅百器,我都是查找了他們的生平經歷,把他們融在小說裡。對他們着墨不多,點到爲止,增加一種真實感。比如我寫貝聿銘在建設中的國際飯店(當時還叫派克飯店)樓下碰到了周鼎等人,有一段簡短而有趣的對話。我在貝聿銘的口述史裡讀到,他十六七歲的時候住在上海,即將去美國留學,他說那時國際飯店正在建設中,他幾乎天天去看,覺得建築很神奇,有時候還到旁邊的大光明電影院看電影。我在小說裡寫杜月笙半夜到諾曼底公寓去找一個算命先生——歷史上,日本人當時想要拉攏杜月笙,他有些猶豫——那時他是否去過諾曼底公寓,我不知道,但是這個故事在邏輯上是說得通的。

小說裡的絕大多數人物當然是虛構的,也要寫出他們的合理性。比如住在頂樓的法國商人布萊特、輪船公司經理菲茲曼、德國醫生黑塞等,都是根據歷史上的記載設定這些住客的身份,具體的生活細節也都符合他們的地位。大樓裡有幾個重要的平面空間,比如底樓門廳、頂樓船長室、可以看到當時蘇州河炮火的屋頂平臺,兩條環廊也是很多故事發生的地方。我把虛構和真實糅合在一起,讓它們交融起來。

我覺得小說的人物情節基本確立後,這些人物會自己沿着各自的軌跡發展,我像一個速記員一樣把他們記錄下來。我在寫《諾曼底公寓》的時候,一度想把建築師鄔達克也加進去,但是寫到結尾也沒有實現,可能根據故事的邏輯,他的出現會有些突兀。

鄔達克給上海留下了很多重要建築,也可以說他一生的成就都在上海。有人說,外灘建築羣的外國建築師有些傲慢,他們原封不動地把自己國家的建築風貌搬到外灘。而初到上海一文不名的鄔達克更願意傾聽業主的意見,所以他的建築風格總是很靈活,是真的爲上海設計。鄔達克的成功代表了上海的精神。小說裡,布萊克對周鼎說,他最喜歡這座城市的地方,就是“英雄不問出處”,雖然小說裡鄔達克沒有出現,但我覺得這也是他會說的話。

《諾曼底公寓》內頁

澎湃新聞:今天的武康大樓被當作“網紅地標”,可能被關注的更多是外在,在你看來,怎樣可以去挖掘它更多的內涵?

高淵:這幾年上海越來越重視老建築,比如有很多跟着地圖游上海的活動,我覺得這些還不夠,要進一步挖掘這些老建築背後的文化和歷史內涵。一種方式是由一些專業人士去撰寫某幢房子的歷史:歷史上爲什麼要建這座房子?當時裡面住了什麼人、投資方是誰?歷史上是如何變遷的?陳保平和陳丹燕寫的《蚌殼與珍珠:武康大樓居民口述》是一個例子。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基於歷史背景的虛構寫作,可看性比較強,也可以影視化和戲劇化,比如《繁花》,能帶動更多的人去了解背後的歷史。

在武康大樓外面拍照打卡的人,內心都有一個衝動,就是到大樓裡面去看看。在巴塞羅那高迪設計的米拉之家,樓頂有幾套房子是被政府收購的,有專用的遊客電梯可以上去參觀,屋內傢俱陳設都是設計師所處的年代風格。我問過童明和陳丹燕,武康大樓是否也有可能這樣,他們都覺得不可能,因爲這樣對於裡面的住戶會過於打擾了。

既然沒法讓這麼多人進去看看,我覺得更有必要以非虛構或者虛構的方式,去講述這些老建築裡的人的故事,讓大家瞭解不同年代的生活是怎樣的、裡面的結構是怎樣的、那個年代又是怎樣的。

我在寫《諾曼底公寓》時,就儘可能還原當時上海風貌,寫出那個時代的人物特點。不僅僅是滿足探秘的心態,更是把上海的精神內核,融進這座建築裡。可能的話,未來會搬上舞臺和銀幕,希望更多人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