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父親的臘八粥

朱國珍》父親的臘八粥。(圖/愛傳媒提供)

【愛傳媒朱國珍專欄】父親隻身來臺,懷抱終有一天全家團圓的期望,孤獨地在異鄉單身十八年之後重組新家庭,我成爲他在臺灣第一個骨肉血親。有了女兒,慎終追遠,他開始認真過農曆新年。小時候家裡過年的氣氛總是從臘八這天開始,父親用濃厚的河南鄉音說:「在咱老家,從臘月八日開始,所有的農事都停止,爲了感謝農民的辛勞,一定要煮臘八粥,分給大家吃。」

我看着那一大鍋足供三十人份的大湯鍋,裡面煮着濃稠黑紫類似紅豆湯的食物。疑惑地問父親:「這是『臘肉』紅豆湯嗎?」

父親笑着說:「是臘八節的粥,沒有臘肉。用桂圓、紅棗、紅豆、大花豆、紫米、花生、薏仁很多材料下去熬煮,很好吃喔!」

每逢農曆年前,父親必定親自燉煮一大鍋臘八粥,花上好長的時間,坐在瓦斯爐旁,靜靜攪和這一鍋黏稠的粥品。雖說是粥,煮軟的谷豆卻緊緊交纏在一起,濃的化不開,一點湯汁也沒有,每次吃完一碗,我的肚子就像塞進了一個五穀饅頭,再也撐不下別的食物。而且,不知道爲什麼,父親煮的臘八粥一點都不甜,甚至,愈是吃到碗底,愈是會感覺到一股苦苦的焦味。

我跟父親說,臘八粥好難吃,每次你都煮焦了。父親疼女兒,把我的童言童語當作聖旨,我曾經親眼看見他將湯鍋裡剩下的粥,全部倒進大碗裡,只爲檢查鍋底與鍋邊是否真有鍋巴。結果,沒發現任何一絲焦黑的沾黏,這鍋臘八粥是完全正常的。

關於燒焦的食物,夏綠蒂.白朗特在《簡愛》書中有過一段惆悵的描述,那是她被舅母送到育幼院後所品嚐的第一頓早餐。在天花板低矮,光線又陰暗的餐廳裡,冒着蒸氣的大盆子,飄出來的香味完全沒有吸引力,每個聞到早餐味道的人,都露出不滿的表情。當育幼院師生結束禱告並吟唱讚美詩之後,早餐終於開動了,簡愛描述當時的情況:「我飢腸轆轆,虛弱乏力,囫圇吞下一、兩湯匙的粥,根本無暇品嚐它的味道。」

成年後,我常常煮焦東西,尤其是四物湯,因爲砂鍋容量小,又需要細火慢熬,經常只是離開廚房去看本書或寫篇文章,瓦斯爐上的四物湯,就在轉眼之間慢慢蒸發殆盡,那些活血化瘀的當歸、川芎、芍藥和紅棗,有一半以上固着在鍋底,濃得彼此化不開,成爲鍋巴四物。

梁實秋寫過一篇文章〈粥〉,形容「北平雍和宮煮臘八粥,據引《舊京風俗志》,是由內務府主辦,驚師動衆,這一頓粥要耗十萬兩銀子!」

煮臘八粥的風俗深入民間,在梁實秋的童年記憶裡也是一件大事,每當臘八當日,午夜一過,便「搬出擦得鋥光大亮的大小銅鍋兩個,大的高一尺開外,口徑約一尺。然後把預先分別泡過的五穀雜糧如小米、紅豆、老雞頭、薏仁米,以及粥果如白果、栗子、胡桃、紅棗、桂圓肉之類,開始熬煮,不住地用長柄大勺攪動,防黏鍋底。」

父親過世很多年以後,每當我獨自在過年時拜天祭祖,想起父親和爺爺奶奶離散之後今生無緣再相會,只能憑藉臘八粥遙祭父母恩,這才漸漸領悟,童年記憶裡臘八粥那股淡淡的焦苦味,很可能是父親煮粥時,悄悄滴進思鄉的眼淚。

作者爲大學講師、作家、廣播主持人,曾創下連兩年獲林榮三文學獎雙首獎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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