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時專欄:廖元豪》民主內戰,如何講理?

美國總統川普。(新華社資料照片)

從臺灣解嚴至今,政治衝突與社會對立從未停止。在解嚴當下,我們都相信,民主國家不怕對立與衝突,因爲民主程序可以化解衝突,調和對立,讓不同的利益與聲音可以用和平的方式來求取平衡。然而,在民主化30年之後,我們卻在最近發現對立只有愈來愈激烈,愈來愈無法調和。之前是雙方互砍銅像,現在是相互潑漆。明明臺灣的言論環境超級自由,各種意見都可以透過合法不傷人的方式表達,爲什麼還要這樣激烈?無論是電視或網路的意見,都遠較10年前更多樣、多量,可是相互攻訐的刻薄與恨意,卻超過溝通諒解。這是怎麼回事?

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美國,尤其是美國的年輕世代。美國青年近年來的抗爭模式愈發激烈。而自從川普當選後,各個號稱「自由派」的大學,更是陸續發生在校園裡杯葛「保守派」人士演說發言,甚至以暴力方式攻擊,造成誤傷。爲什麼連以往最支持言論自由、少數發聲的「自由派」現在卻如此無法容忍呢?如果在自由派爲主的校園,就可以鎮壓保守派的話語,完全遏止他們發聲,那在保守派爲主的場域裡,是否也可以做同樣的事?

《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大衛布魯克斯(David Brooks)在一篇專欄文章中指出,這是不同時代理解世界的模式與方法所致。他自己在1980年代走入成年。在那個時代,「共識」是:相互對抗的部落主義是人性的一部分,但人類發展的自由民主體系現在已經超越部落主義。理性、同情、妥協可以剋制粗魯的暴力,而且在那個年代,人們「假設」大家雖有許多差異,但都想追求相同目標(社會不平等,但大家都希望經濟階級流動;種族主義尚存,但多數人共識是我們應該以個人能力而非膚色判斷)。在這種思維下,一切的差異與對立被認爲是「錯誤」。而「錯誤論」認爲社會問題出在無能或錯誤,而非惡意,因此可藉由理性和辯論來糾正錯誤,找出正確的方向。

然而199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青年,是用不同的態度來看世界的。種族問題被看成是純粹的結構壓迫,理性更被「觀點─位置」論所取代。人們不問理由,而是問你到底是白人男性、黑人女性,或跨性別的墨西哥裔人…身分決定了觀點與論點。個人理性幾乎全被化約爲羣體身分認同。社會當然就是各個部落對戰。這就是所謂的「衝突論」。在「衝突論」之下,社會問題不是出於錯誤,而是壓迫與惡意。因此解決問題的方法只剩下一個:打倒壓迫者!而熱情當然遠比理性重要,因爲熱情才能動員力量,理性只會削弱熱情行動的動機。

布魯克斯認爲,對於篤信「衝突論」的人,人類歷史的正反兩面鏡子可以瞧瞧:一個是各國充滿激情的革命(這是「打倒邪惡」的最高點了吧),從法國、俄國、中國,都是血流成河,你真的要嗎?另一個則是看看美國先人留下來的憲政主義—或許我們討厭律師,但法治總是美好的,它證明了我們真的可以克服部落主義與赤裸裸的權力。

類似的情況也可以解釋臺灣的衝突。布魯克斯所說美國1980年代的共識,其實也是臺灣剛剛解嚴時,多數民衆(包括筆者)的樂觀信仰。但到了今日,各方都只把「對方」當成敵人,把彼此的差異視爲你死我活的內戰,那當然無法溝通或妥協。要辯論、對話,也只會出現一堆硬拗的說詞與羞辱對方的酸言酸語。因爲這是戰爭,講什麼道理?嘴裡冒出來的每一句話,鍵盤打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爲了「戰」。你都不能看文字的表面意義,而要看看是誰說的,想想他背後有什麼戰略戰術意義。在這裡,沒有「言論的自由市場」,因爲言論只是作爲子彈的代用品。30年前甫解嚴時,對民主自由的樂觀,今日正面臨嚴重的挑戰。

(作者爲國立政治大學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