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評智庫》混合戰爭與歐洲秩序新變(趙光銳)

俄烏戰爭從根本上改變了歐俄「共同周邊」的安全形勢。(示意圖/俄羅斯國防部臉書)

一、歐俄「共同周邊」的動盪與歐俄地緣政治對抗的長期化

歐俄關係是決定歐洲整體安全的關鍵因素之一。東歐國家入盟後,歐俄之間就有了直接的邊界,白俄羅斯、烏克蘭、南高加索等成爲了雙方的「共同周邊」(shared neighbourhood)。歐俄因此具有了共同的周邊安全利益,俄羅斯西部、西南部周邊的動盪,也意味着歐盟東部邊界的不安全。這種共同周邊安全空間的觀念曾經是雙方的共識。在2003年的聖彼得堡峰會上,歐俄達成了「四個空間」的合作議程,包括共同經濟空間、共同的自由、安全和法治空間、外部安全合作空間、研究和教育空間。歐盟推出睦鄰政策之初也把俄羅斯作爲一個關鍵的合作伙伴。然而北約、歐盟、俄羅斯三方在安全戰略認知上長期存在分歧,始終沒有建立可靠的歐洲共同安全框架。

冷戰結束到2008年前後,歐盟與俄羅斯進行了很多領域的務實合作,但是受制於美國和北約以及自身的價值觀外交,遏制俄羅斯的傾向日漸強烈。歐盟和北約無限制地同步東擴態勢,導致俄羅斯對安全的高度擔憂。2014年烏克蘭危機後,歐盟對俄政策愈加嚴厲。拜登上臺後歐美在對俄施壓上更加協調,表露出製造俄羅斯政權更迭的願望。歐盟的對俄政策也受到少數東部成員國越來越大的影響。波羅的海三國、波蘭、捷克等反對其他歐盟國家的對俄緩和政策,站在了對俄羅斯、白俄羅斯、烏克蘭等實施「民主改造計劃」的最前沿。烏克蘭的「橙色革命」、白俄羅斯政局的動盪、俄羅斯的一系列非法抗議活動背後,都有這些國家的政府和民間組織的資助。更嚴重的是,一種固化的「反俄情緒」在歐盟內部不斷上升,使歐盟不斷喪失對俄政策的靈活空間。

俄烏戰爭從根本上改變了歐俄「共同周邊」的安全形勢,也徹底改變了歐俄、歐美關係。俄烏戰爭又是一場「混合戰爭」,美國、北約、歐盟都已深度參與其中,經濟戰、輿論戰、能源戰、制裁戰輪番爆發,美西方發起了一場「去俄羅斯化運動」,而歐洲正是這場「混合戰爭」的中心。俄烏戰爭意味着歐洲整體安全秩序的崩潰和歐洲大陸的再一次分裂。美國和北約在歐洲東部爲歐盟製造了一個與俄羅斯長期直接對抗的僵局,歐俄合作關係基本斷絕,歐俄之間在心理、輿論、安全、經濟等方面都形成了新的巨大鴻溝。歐盟還通過了烏克蘭的入盟申請,雖然烏克蘭離實際入盟非常遙遠,卻使歐盟對烏克蘭發展、安全和穩定承擔了更多的義務,也意味着歐俄之間圍繞烏克蘭會產生更多矛盾和角力,烏克蘭局勢將成爲影響歐俄關係的一個長期變數。因而,歐俄關係很難在短期內恢復正常狀態。歐美協調立場,毫不猶豫地與俄羅斯進行各方面的對抗,將是很長時間內歐洲安全秩序的基本特徵。歐洲未來要解決的最大挑戰,是如何恢復歐洲的基本秩序,應對俄烏戰爭衍生的各種非傳統安全問題。

二、跨大西洋聯盟的鞏固與歐盟戰略自主的受損

從歷史看,跨大西洋聯盟是「二戰」後美國全球霸權的主要力量基礎,在對俄關係上一直有互相協調配合的特點。俄烏戰爭使跨大西洋同盟關係得到進一步鞏固,因特朗普政府而受損的歐美關係得到修復。歐盟內部在對俄政策上展現出一致和團結,但是歐盟的安全戰略自主計劃也嚴重受損,在傳統安全問題上更加依賴美國和北約。俄烏戰爭還使歐盟完全喪失了在對俄關係上有別於美國和北約的自主性和靈活性。

俄烏戰爭爆發後,歐盟迅速通過了「安全和防務指南針」計劃,目標是把歐盟建設爲更強大的安全提供者(stronger security provider)。最重要的行動是準備組建5000人的快速反應部隊,以能應對各種危機。一些歐盟成員國也宣佈大幅增加防務支出。但是這些舉措明顯無法與歐盟面臨的嚴峻安全挑戰相匹配,最終能否取得實質性進展也讓人懷疑。只要安全關係上「美主歐從」的格局不改變,歐盟在安全和防務上的戰略自主就無法實現。美國本質上不願歐盟發展與北約重合或獨立於北約的安全力量,希望歐盟在安全上絕對依賴北約並始終服從美國的地緣政治目標。俄烏戰爭促進了歐盟強大的經濟能力向戰爭潛力的轉化,美國會讓歐盟分擔更多防務成本,承擔起對抗俄羅斯的更大責任,歐盟進一步淪爲北約的「經濟機器」,而這種轉化是在歐美同盟和北約框架內實現的。俄羅斯與西方的衝突越激烈甚至陷入一種「準冷戰」的境地,歐盟就越不得不緊密追隨和服從美國的戰略,結果是歐盟對外的「集體主權」更爲弱化,追求戰略自主的口號淪爲空談。

從現實來看,戰略自主性的缺失是歐盟難以從根本上解決的重大挑戰。在歐盟推動共同安全政策過程中,東歐各國本來就是主要的反對力量。經過俄烏戰爭,波羅的海三國、波蘭、捷克、斯洛伐克等國更意識到歐盟安全能力的侷限,因而更加向美國和北約靠攏,作爲它們對抗俄羅斯的安全後盾。波蘭副總理聲稱對美國在波蘭部署核武器持開放態度,並希望美國在歐洲的駐軍增加50%。歐盟內部的中立國芬蘭和瑞典的民意也發生了變化,希望加入北約的意願顯著增強。未來的結果很可能是歐盟幾乎所有成員都加入北約,歐盟在整體上徹底變成北約的一部分。

俄烏戰爭還沉重打擊了歐盟內部的戰略自主派。以法國總統馬克宏、共同安全與外交政策高級代表博雷利等爲代表,歐盟內部有一批力量試圖推動歐盟的戰略自主。所謂戰略自主,主要是歐盟要增強獨立行動能力,擺脫對美國和北約的過度依賴,建立平衡的歐美關係。在2021年慕尼黑安全會議上,馬克宏明確指出:「歐洲、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必須參與解決自身安全問題。如果我們在北約內部過於依賴美國,我們自己就會處於在邊界上無法受到保護的境地。」中美的戰略博弈也增強了歐盟戰略自主的意願,博雷利曾直言不諱地表示:「我們歐洲人必須要避免走到這樣一步,即不得不在成爲『中國的殖民地』還是『美國的殖民地』之間做出選擇。」

但是俄烏戰爭爆發後,在「反俄政治正確」的氛圍下,歐盟的戰略自主派都迅速採取了與美國、北約靠攏的姿態。2014年的烏克蘭危機中,法、德領導人採取了務實政策,發揮了主導性的斡旋作用,達成了《明斯克協議》,形成了所謂的「諾曼底模式」。在2022年的烏克蘭危機中,歐盟及其主要成員國主導解決歐洲內部危機的決心和能力卻都消失殆盡,基本與美國持完全一致的立場。烏克蘭以及歐盟內部一些力量不斷批評認爲,2014年法、德未能讓烏克蘭加入北約是嚴重錯誤。在這種政治局面和輿論氛圍中,自主派在推動歐盟戰略自主方面將很難有新的大的作爲。

三、環歐洲「動盪之弧」的形成與歐盟內部秩序的隱憂

冷戰結束之後,歐盟在新的歐洲秩序創建中扮演了核心性的角色。2003年,即將完成最大一輪東擴的歐盟自信地宣稱:「歐洲從未如此繁榮、安全和自由。20世紀上半期的暴力已經遠去並讓位於歐洲歷史上史無前例的一個和平與穩定的時代。歐盟的創立在這種歷史發展中居於中心地位。……歐盟的成功擴大使創造一個統一與和平的大陸的前景日益變爲現實。」但是自2008年以來,歐洲周邊地區連續遭遇各類危機,尤其是嚴重的非傳統安全問題頻發,此起彼伏,不斷向歐盟內部擴散。2022年初,俄烏戰爭爆發,歐盟面臨冷戰結束以來最大的安全挑戰。歐盟作爲世界力量的重要一極,周邊安全困境和俄烏戰爭爲它在塑造新歐洲秩序乃至全球格局中發揮作用造成了重大牽絆。

近十幾年來,一些重大的國家間衝突、內戰、社會失序、難民潮、恐怖主義等幾乎都發生在歐洲的周邊,歐盟已經處在一個「動盪之弧」的包圍中。在歐盟南部,突尼斯2010年爆發「茉莉花革命」,隨後在北非、中東引發連鎖式的所謂「阿拉伯之春」。2011年利比亞發生內戰,法、美、英等空襲利比亞,卡扎菲倒臺,利比亞陷入長期混亂。埃及也爆發騷亂,政局動盪。在東南方向,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歐美國家積極介入,支持反對派,「伊斯蘭國」崛起,出現大規模難民潮。歐盟與一些北非、中東鄰國之間,由於干涉、難民、恐怖主義等問題,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甚至對立。2022年的俄烏戰爭使歐洲大陸在傳統安全問題上形成新的對抗和分裂,從歷史緯度看,實際上這只是自2008年以來導致歐洲周邊安全陷入困境的又一重大事件而已。

圍繞歐盟南部和東部的「動盪之弧」,讓歐盟窮於應付,耗費了大量資源和精力。由「動盪之弧」產生的難民危機、治理危機和恐怖主義源源不斷擴散到歐盟,衝擊着歐盟內部秩序。非法移民和恐怖分子在歐盟內部、申根區內享有「自由流動」便利,衝擊了申根系統和歐盟安保體系。這導致歐盟內部出現了「再邊界化」傾向,威脅到了歐洲一體化最核心的成果——「自由、安全、公正」的內部空間,使一體化面臨倒退的風險。俄烏戰爭爆發至今,已經有400多萬人離開烏克蘭,絕大部分前往歐盟國家尤其是波蘭、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等東部成員國。美國2022年分配給歐洲的難民名額僅爲1萬人,英國在接受烏克蘭難民問題上也謹小慎微,所以大部分難民還將留在歐洲大陸。這將是「二戰」後歐洲內部爆發的最大規模的難民危機。歐盟計劃爲所有入境的烏克蘭難民提供三年的居留許可。短期來看,歐盟成員國對於烏克蘭難民持開放態度,但是隨着人數越來越多,歐盟的容納能力和社會承受能力都將面臨考驗。

周邊安全危機帶來的難民和恐怖主義危機,與歐元危機、債務危機、經濟衰退、新冠疫情危機等相疊加,引起「疑歐力量」的大幅增長。俄烏戰爭則給歐盟帶來更大的衝擊,難民問題、能源安全、供應鏈安全、通貨膨脹等使歐盟面臨新的挑戰。英國脫歐以及法、德、奧地利和意大利等國極右翼政黨的崛起,都是歐盟內部秩序面臨危機的徵兆。歐盟內部秩序不穩、一體化進程受阻,反過來會進一步削弱歐盟在周邊地區的行動能力、干預能力以及「歐盟模式」的吸引力。

四、歐盟、北約重心留在歐洲與俄羅斯更加面向東方

俄烏戰爭的另一個後果是,歐盟、北約的力量重心被迫留在歐洲,美國誘導它們關注印太地區的企圖遭遇了現實障礙,而俄羅斯在對外關係上則會進一步向東方國家靠攏。拜登政府繼續把對外力量集中在印太,同時實行對俄羅斯、中國「雙施壓」的政策。日美同盟是美國印太地區安全體系的核心支柱,但是隨着中國、印度、東盟等新興力量崛起,美國日益感到日本力量有限。歐盟是印太區域以外最具實力和影響力的一支力量,其經濟、科技和政治影響力都遠超美國其他印太盟友。所以美國有意引導歐盟關注印太地區。歐盟主要成員國如法國、德國、荷蘭都已經推出了各自的印太戰略,歐盟則在2021年正式通過了《歐盟印太戰略》。同時,大部分歐盟國家都是北約成員,北約構成跨大西洋安全合作的中樞性平臺力量,北約的總體軍事能力、成熟的協調指揮機制都是美國在印太各種安全機制無法比擬的。引導北約力量向印太傾斜,並通過北約加強歐美在印太地區的合作,是美國印太戰略的一個重要抓手。在此背景下,北約的「亞太化」傾向增強,2021年6月的北約峰會首次把中國列爲「制度性威脅」,提出北約關注的戰略範圍要擴展到印太,並積極應對印太大國的崛起。

但是,俄烏戰爭爆發後,美國和北約的首要任務是把重要的政治資源和軍事資源投入到歐洲東翼,向烏克蘭提供更多軍事裝備,因此短期內美國實質上無法將戰略重心完全轉向印太。美國面臨在歐洲和印太「兩線作戰」的窘境,雖然美國一再聲稱戰略關注重心不會從印太尤其是中國轉移,但是俄烏戰爭在現實層面迫使美國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歐洲,很大程度上牽制了美國從歐洲撤出資源轉向印太的計劃。對於歐盟和北約而言,周邊「動盪之弧」的形成、俄烏戰爭、歐俄對抗的長期化等這些迫切問題,要求它們必須把注意力和資源集中在歐洲。如果美國將戰略重心完全轉向中國周邊,會從歐洲撤出更多軍事資源,降低歐洲在安全上所能獲得的保護,這是歐洲國家要極力避免出現的情況。因此,歐洲會繼續向美國盟友強調,歐美安全戰略合作的主要目標仍是防衛歐洲和應對俄羅斯。

俄烏戰爭把俄羅斯進一步「推離」西方,迫使俄羅斯更加關注東方國家。在嚴厲制裁下,俄羅斯與歐盟、美國等主要西方國家的關係基本中斷,尤其是金融、貿易、技術、文化等的交流在短期內不會得到恢復,俄羅斯「融入歐洲」的步伐被迫停止。相反,中國、印度、巴基斯坦、東盟等都採取了不同於西方的對俄政策,保持着與俄羅斯的正常關係。例如,印度拒絕譴責和制裁俄羅斯,並增加從俄羅斯的石油進口,計劃建立盧布與盧比之間繞過美元的支付機制,一再強調維持與俄羅斯的「天然盟友」關係。中俄新時代戰略協作夥伴關係也沒有受到俄烏戰爭的影響。這些都是俄烏戰爭後俄羅斯在國際舞臺上需要的外交和經濟資源。爲突破制裁,對衝因爲與歐美斷絕關係造成的損失,擴展國際生存空間,俄羅斯會將目光進一步投向亞洲,在對外戰略、能源、技術、貿易和多邊區域組織等方面與東方國家展開更廣泛的合作。

結論

在俄烏戰爭面前,歐盟曾經宣稱的「創造一個統一與和平的大陸的前景」,不再那麼明朗。俄烏戰爭重新把歐洲拖回到「霍布斯的叢林世界」。俄羅斯通過傳統的軍事手段使歐盟認識到,地緣政治安全博弈依然主導着整個歐洲秩序,俄羅斯和美國纔是歐洲安全秩序的真正終極決定力量,歐盟僅是一個次要角色。俄羅斯也通過特別軍事行動這種激烈的方式向歐盟和北約表明,試圖將俄羅斯排除在外的任何歐洲安全秩序設想都是不現實的。但是俄烏戰爭又在事實上進一步造成了歐俄對抗的長期化和歐洲大陸的再一次分裂,建立一個平衡、包容性的歐洲整體安全框架的設想在短期內更加難以實現。對於歐盟而言,只有在對俄政策上採取更加務實的政策,降低價值觀色彩,把安全與穩定利益放在首位,才能逐步穩定失序的歐洲東部,進而恢復危機不斷的歐盟內部秩序,並真正鞏固一體化帶來的歐盟內部的「永久和平」成果。(作者爲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國際政治系主任)

(本文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原刊於中評社刊發、中評智庫主辦的《中國評論》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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