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清兄十年祭
夏志清先生。(本報資料照片)
夏志清寫給何懷碩的書信一頁。(何懷碩提供)
夏志清先生二○一三年在紐約逝世。十年了,我用這個最簡潔的古文文題,可能有人不解,或覺得奇怪。
一九七四年我到紐約,三十三歲拜晤五十三歲。彼此雖未見過面,卻都很熟悉。原因是那時是臺北三大報紙副刊旺盛的時代,每天最好的雅俗共賞文章都在副刊,我們彼此都是讀者,也是作者。讀過對方許多拍案叫好的文章,容易未見面便成知音。我大學畢業前後最早十年間在副刊所寫,許多人打聽作者何許人?一九七三年在臺北出版了《苦澀的美感》和《十年燈》,之後不斷再版。多年後我才曉得,當年已引起夏志清之外,普林斯頓大學葛斯德圖書館長童世綱、耶魯東方部館長馬敬鵬等海內外人士的青睞與鼓勵,頗爲受寵若驚。隔年我來紐約前他已經知道,更難得的緣分是我竟入住友人搬離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一處公寓樓,有幸能與夏家時相過從。
到了夏家,看到他家小女自珍坐地撞頭。這個弱智小女是夏家最大的痛苦之源。她日睡夜鬧,很難照護,夫婦常爲小故吵架。神經質的先生有太多過激的言語與動作;終日操勞的夫人則不勝其委屈與哀傷。我從此自動成爲排難解紛的唯一人選。王洞常常對友人說,懷碩打抱不平,常常站在我這一邊。志清先生也沒有因爲我敢批他、責他而恨我。他自知控制不了衝動,感謝我做煞車皮。他心中對妻子有感恩,苦難之中,相濡以沫,沒有王洞,他寸步難行。有一天,他對我說,我們這樣要好,不要再叫我夏先生了,我們兄弟相稱。我知道他極信任我,給我升了級,但我仍守師友之義。不想招忌,這「兄弟」之事,我從不外揚,對人仍稱他夏先生。
夏志清有一位同爲才子型的哥哥夏濟安,早年在臺大外文系執教,已激勵了一羣人才,(濟安先生後來赴美研究,不幸在一九六五年以四十九歲驟逝)。這些高足先後留美,並在夏志清旄下再續夏門師生緣。數十年來分枝散葉,任教美、臺、港三地著名大學。更難得的是,在教學之外,夏氏高足在小說的創作、中西文學的研究與評論,學術著作等方面,許多人自成一家,聲譽之隆,成就之高,蜚聲文壇與出版界。他們與我大約是同輩,或比我略長几歲。有些早年與我相識,尤其劉紹銘,同爲粵人,在紐約時請我吃中國城,說畫家較清苦,由他買單,並囑我爲他那本《吃馬鈴薯的日子》寫篇書評促銷。他可說是夏志清大弟子,他們彼此的歷史淵源、恩義,關係之深,比師友更密切。劉雖是弟子,但沒有劉,夏便失了一臂之力。因爲已有了「師生」的名分,高足人數又多,當然不能再稱兄弟。我不是學院派研究中、外文學的同行,乃以方外之人,闖進夏家。因爲是「朋友」,比「師生」關係佔了「便宜」;因蒙「恩寵」而升爲兄弟。我有自知之明,不可能會得意忘形。其實,我連做夏門學生都不夠格,他們都是洋人最高學院派的正牌博士。
其間有一位輩分更高,完全自學成名的老作家,思果(蔡濯堂),不知他如何探知,也要與夏兄弟相稱(可能是夏說溜了嘴)。夏志清對我說「糟了,他比我老大,我這個弟是當定了!」而不勝懊惱。思果瘦硬挺拔,說他能做伏地挺身數百個。友朋中不論老少,皆自嘆不如。他零四年以八六高齡謝世,夏志清九十有二,比他長壽六年。因此,證明伏地挺身數目並不與長壽成正比,才使吾等後輩鬆一口氣。
夏志清與我兄弟相稱,好像是提高我的「地位」,但我「未謀其利,先得其弊」。我回臺北教書,創作、寫作,數十年彈指而過,不知不覺當年舊友疏遠,回頭猛省,劉紹銘兄等已成陌路,以致今年一月劉兄仙逝,見諸香港《明月》,我才深悟因爲那個「恩寵」,使我在不知不覺中,失去許多朋友。
二○○六年,夏志清又做了第二件提高我的地位的「恩寵」,使我二度燙傷。事由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的「當代散文典藏」要出他一本,後來書名叫《談文藝,憶師友—夏志清自選集》,這套書由劉紹銘主編。自選的文章,當然是由夏自己選出來的。第一輯「談我自己」;第二輯「師友才情」;第三輯「文學、戲劇」;第四輯「英美大師」。他在第二輯師友才情中收入夏志清寫夏濟安、陳世驤、林以亮、何懷碩、錢鍾書、張愛玲六人的文章。當我看到寄來這本書時有我的名字在「師友才情」一章之中,我不迭叫苦。志清兄如此「厚待」小弟,怎麼得當?他們都是最著名文學創作、翻譯與研究者。這一輯其他五人都是我的師長輩,而名聲赫赫,且都是文學大師,德高望重,爲我一向所景仰。他收入寫我的那篇〈何懷碩的襟懷〉是1977年爲拙着《域外郵稿》寫的序,我當時三十五歲,才初出茅廬,他把我入列其中,重輕失衡;我猜劉紹銘怕人說他沒心胸,該反對而不反對。我未謀其「利」,又再一次先受其「害」。
我因此無端而「得罪」衆人,連在紐約時原來很有交情的劉紹銘兄,因爲彼此多次搬遷,莫名其妙從此參商不見。夏氏門生,不論原來是否相識,我也無端嗅到微妙的敵意。今年一月,由香港《明月》才知紹銘兄仙逝,引發我感慨萬千。人生無常,福禍相倚,我近年更有所悟。而我遭受這些人際關係意外的變局,我想連洞悉世情的王洞大姊都不可能有所覺察吧!另有一位來自美國的夏濟安高徒莊信正兄,因爲我愛讀他的中文專欄,二十年前與我的交誼在臺北開始,新冠阻絕,他久無法來臺,至今只有信息來往,我本文所述,他也一無所知。正如我初識他本不知他是夏濟安弟子一般。
寫夏志清悼文的人很多,幾乎都會提到志清先生一開口,便電光火石,口無遮攔。我來紐約,紐海文的老友馬敬鵬來訪,我請他夫婦與夏志清夫婦吃飯見面。馬是耶魯圖書館東方部主任,夏志清問馬太太芳名,她叫張少良,夏馬上嘻皮笑臉說:噢,你很小就從良呵,馬伕人臉色大變,經過王洞和我說明夏先生喜歡開玩笑,胡說八道,人人皆知,一點沒惡意,童言無忌,別當真。好不容易纔坐下來吃一頓飯。可憐馬太太知道這一次會見哥大文學界大師級人物,慎重裝扮,一本正經,沒想到遇到紅樓夢裡的薛蟠,觸了個黴頭,好不懊惱。夏志清以小孩「促狹」的玩笑尋開心的戲碼,層出不窮。我的解釋,他不是普通人,他一方面有一個幼稚的童心,愛搗蛋、逗人笑是他取樂的伎倆。另一方面,他神經質,易緊張(nervous),而對甲事物與乙事物的聯想很快速、很無厘頭而葷素不忌,所以能爆出笑果,他最開心。他喜歡由他操控主場,不容冷場,他隨時要製造話頭,所以時時出現超現實的語境。有一次同他去看鄭佩佩的《大醉俠》電影,看到俠女受創,夏志清憐香惜玉,大叫數聲,全場觀衆側目,我則尷尬無地自容,他卻一副正氣凜然。你真會感到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怪咖。
回臺之後,因爲紐約太遠,我不常去。但每次來紐,他都要我住他家。他家跟我家一樣,書多已成災,找一個坐的地方都不易。2005年我去夏家,晚上志清兄和我打電話給高克毅先生,那時高已95歲。這是我們三人最後一次電話小聚。他說讀了我的散文〈乳房的美麗與哀傷〉,很想英譯發表讓洋人驚豔。可惜高先生翌年做了古人,再無一支妙筆可期了!
夏志清愛讀書,專注而無倦容。夏濟安愛看武俠,夏志清看不起武俠,我也曾多次發表批武俠文章,我們同一邊。他說不會花時間去讀武俠或偵探小說,只讀正宗的小說。他苦讀小說,他說他的職責是發現被忽視的天才;揪出名不符實的「名家」。中西古今重要的作品,他讀多了,火眼金睛,極有自信。許多人覺得他貶抑魯迅,擡高張愛玲、錢鍾書,太過頭。我當年也有同感。但後來我覺得魯迅被吹噓成神,是因爲當權者刻意拉擡,利用他爲政治服務。魯迅有分量的文學創作,尤其是小說太少而且太輕,他的作品多是與人爭辯的大量雜文。尤其當我知道他憎恨漢字,說漢字是「阻礙傳佈智力的結核」,他與當時的名人錢玄同、瞿秋白等咒罵「漢字不滅,中國必亡」,可見他一生偏激而衝動,他的阿Q正傳等小說,鍼砭麻木的民族性,也爲窮苦底層人民吶喊。但老舍的《駱駝祥子》,許地山的《春桃》、胡也頻的《爲奴隸的母親》等等也是極感人的傑作。我想,對魯迅的「崇拜」有其特殊的時代社會背景。現在來看,他的光環未免太超過。克羅齊好像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我們也可說一切文學的評判,都只是寫史者個人欣賞、品味的反映。我不認爲誰有蓋棺論定絕對的可能。李白與杜甫誰更傑出?至今仍有不同意見。洋人有一句話:「說到品味(taste)無爭論」,良有以也。文學史家有自己的依據,對小說家的評判,言之成理,可爲天下參考、示範,就有其價值。文學史不是定論證書,獨具隻眼的論述,能自圓其說,便能成一家言。錢鍾書博雜強記,但可惜都是「記問之學」,他在哲、史、文學都沒留下一家言,未留下獨立的思想。他揮霍天分,連散文都零零落落,沒用心經營。他的小說《圍城》有些人讀不下去,因爲不知當年文壇中人的故實,他的諷刺都無法體會,因爲沒能在特殊中顯示普通。諷刺文學《儒林外史》是經典,《圍城》不能比。張愛玲寫普遍人性悲劇,銳敏而深刻,能傳諸久遠。所以錢鍾書大不如張。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出版,近百年類似的史書都無法與它平起平坐。夏志清讀書的深度、廣度與高度不可企及。他不會寫一本東抄西襲、平淡無奇的書;他的熱誠與自信,他的偏執與獨闢蹊徑,故能異軍突起,一反庸常,獨唱新聲,令人刮目。他最大的貢獻在提升張愛玲,降低魯迅在二十世紀被過分的「膨風」。不過,夏志清是洋派出身,與張、錢同聲同氣,又是一生好友,當然有偏愛在其中。而且張、錢還在世時,夏志清已經爲他們蓋棺論定,豈不也是另一種「生祠」?
夏志清兄弟的通信,以及與張愛玲的通信,留給文壇空前絕後特殊的「遺產」。王德威在《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的「代跋」〈信的倫理學〉一文中說張熱愛張恨水的鴛蝴小說(張過去就因爲被視爲等同張恨水之流而遭貶),但「除了濟安沒聽人說好,此外只有毛澤東贊他的細節觀察認真」因此,「張恨水、張愛玲、毛澤東、夏濟安有緣成爲志同道合的「粉絲」,也算另類文學佳話」。王德威這個發現,才叫「石破天驚」。我們受過「正規教育」的學子,只知道或只讀三國、水滸、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金瓶梅等名著,對於隋唐演義、小五義、封神演義、鏡花緣、施公案、七俠五義、玉嬌梨……等等傳統章回小說,似乎視爲「旁門左道」,沒有重視。近代的鴛鴦蝴蝶派像徐枕亞、張恨水等也深受歧視,事實上過去與近現代受歧視的文學,裡面雖然良莠不齊,雖有其濫情與庸俗,但也蘊藏着無數待研究的豐美的寶礦。二張、毛與濟安哥,同樣別具慧眼。張恨水與張愛玲之受到夏氏兄弟青睞,也可說中國小說史由夏志清開始觸發了一個文學價值重估時代的序幕。
夏志清曾說濟安哥「終身沒有一個以身相托矢志不渝的異性知己」。而他這個弟弟卻如高鬆巨木,常有菟絲、女蘿,纏繞不去。王洞女士所寫〈夏志清的情史〉(香港「明報月刊」二○一五年七月號)有第一手紀實。夏的「左擁右抱,毛手毛腳」;女作家攀附「文壇盟主」,都各有所圖。「濟安兄」曾說,他覺得世間無美,美只在女人。「志清弟」則說「與女作家談戀愛是美麗的事情」。其實他的情史在躊躇自得卻志不在美。兄弟的異性緣可說是冰火二重天。志清先生在「天地圖書」(香港)的自選集第四輯中談洋人間許多不倫的「愛情」,實不宜收入他的自選集中。不過,他可能正想借西方大名家雜亂的情史,來抵銷他自己的荒唐,也未可知。
夏先生層出不窮的「情史」,受害最大的是夏夫人王洞。這些女作家不只如此,還用真名或化名寫文章顛倒黑白,誣衊王洞。長期的傷害,王洞忍受無盡痛苦與屈辱的煎熬。常爲她「打抱不平」的我回臺北亦已久了,她多麼無助。更大的悲哀是爲什麼人生許多痛苦來自最親近的人?要等到情慾衰退,生命力萎縮的老年到來,過去那些傷害才頓時消失。不過,另一種人生責任又壓上另一半的肩頭。二○○九年夏志清突然發病,急診室護士處理不當,情況緊急。經過六個月的折騰,王洞終於把能吃能喝,坐着輪椅的丈夫又推回家。夏大師在友生簇擁之下慶祝九十大壽。然後,第一件大事是指導王洞把《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編訂完成,打電話命我用毛筆寫了書名,二○一二年出版。王洞還來不及把另一本夏氏兄弟書信集編好,二○一三年十二月十日,志清先生問大夫他還能活多久,他不怕死,「……我這麼偉大,我已永垂不朽」。二十九日,一代奇才在睡夢中走了。
近現代中國文學,因出於亂世,價值觀念南轅北轍,傳統與西化,左右針鋒相對,而泛政治化很嚴重。大衆從小格於教條,有了很深成見。夏志清就文學論文學,許多人不能接受,但如破冰船,開了一條新路。我一九八六寫近代中國畫家論,後來成爲《大師的心靈》一書。如果別人來寫,張大千、溥心畬、黃君璧必居高位,在我的書中,他們三人沒有入列。從任伯年到李可染,我已選了八人。寫一段斷代史,作者選了誰,基本觀點都已浮現,正如我讀蔣廷黼的中國近代史,對林則徐的看法,我已由小學課本中原來的印象作了修正一樣,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教育了半個世紀以來的各世代。文學,不要成政治的工具,文學挖掘人性真相,使人認識悲哀與蒼涼。
張愛玲令粉絲驚豔的句子之一:「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裡面爬滿了蝨子」。夏志清教導我們透過意象之窗,見到人性的本質,是文學的魅力之所在。
王洞曾在報紙採訪與私下談話都說「將來我會寫自傳的」。他也保留了衆多「情書」。夏志清的「史」與「評」,與他的情史有密切相關。王洞應該寫自傳,才能揭示故事的另一面。正如我們親見夏大病中王洞超乎尋常的睿智,使夏多活四年,我們纔有機會看到她的堅韌與智慧,以及她心胸的寬大。她心中有太多積愫,以她的坦率與質樸,她的自傳必真實無僞。
現代中國文學在美、臺、大陸當年特殊時代環境中,夏氏兄弟所激起的這個獨特的大漣漪,最後以王洞不爲復仇與八卦的自傳,補綴了這個漣漪的許多缺口,才能完整顯現歷史的真相。我在臺北遙祝王洞健康。王洞大姊,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