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上):親愛的「獨裁鷹犬」小阿姨
從這張照片,你看得出來哪些人是獨裁「加害者」嗎?圖爲《親密正義》劇照,照片右方與智利軍官們並排坐着、笑容燦爛揮手的女性,是這部紀錄片的女主角——黎瓦絲(Adriana Rivas)。 圖/《親密正義》
今年2月19日,一名66歲、身兼保母與清潔工的智利裔婦人,在澳洲雪梨被逮捕。這消息不久即登上《CNN》等國際媒體,正在西班牙瓦倫西亞參加影展的智利新銳導演莉賽特.奧羅茲柯(Lissette Orozco)起牀吃早餐時,看到了這則新聞,心情百味雜陳。因爲報導的主角,正是她的小阿姨——阿德里亞娜.黎瓦絲(Adriana Rivas)。
黎瓦絲被指控在1970年代皮諾契(Augusto Pinochet)執政時期,替國家情報局(DINA)工作,因涉嫌綁架7名重要的左派人士並將他們刑求致死,遭到智利政府起訴——DINA是智利前獨裁者皮諾契爲了消滅政敵而成立的特務組織,在皮諾契執政這17年間,超過4萬人遭到迫害,3,000餘人失蹤或死亡這筆帳,都該算在DINA的頭上。
領導DINA的情報頭子孔特拉斯(Manuel Contreras),在智利民主化後因人權侵害罪被處以500年以上的刑期,於2015年死於獄中;作爲孔特拉斯部屬的黎瓦絲,因於1978年遷居澳洲而逃過審判,但智利法院仍在2006年起訴她。
智利獨裁者皮諾契(Augusto Pinochet)於1973年發動政變、推翻左翼總統阿葉德,並自此建立右翼軍政府,掌權長達17年間。在他執政下,超過4萬人遭到國家情報局(DINA)迫害,3,000餘人失蹤或死亡。圖爲1973年9月11日政變當天。 圖/美聯社
DINA的情報頭子孔特拉斯,在智利民主化後因人權侵害罪被處以500年以上的刑期,於2015年死於獄中;但他的部屬黎瓦絲,卻在1978年遷居澳洲、逃過審判,直到2006年才被智利法院起訴。 圖/《親密正義》
在這之前,奧羅茲柯對小阿姨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她只知道這個暱稱「恰妮」(La Chany)的阿姨,是家族中最美麗、最聰明、英文流利且最有成就的那個,而且替政府工作,每次她從澳洲回到智利,全家都會出動接機。2007年,19歲的她一如往常和家人一起去接機,卻見警察突然現身將人帶走。那一刻,大家紛紛止步,誰也不敢接近恰妮——心中那個完美的阿姨到底做了什麼?奧羅茲柯很是疑惑。
藉着一次保釋的機會,黎瓦絲輾轉逃往澳洲,再也沒有回來,卻在2013年接受澳洲《SBS》記者梅加爾(Florencia Melgar)的訪問,在電視上替自己叫屈喊冤——儘管黎瓦絲一直強調自己無罪,但在鏡頭前,這位前特工仍詳細解釋了她是如何逃離智利司法系統,並非法潛逃澳洲。隔年,智利政府極力要求澳洲政府引渡黎瓦絲未果。就讀電影系的奧羅茲科爲了搞清楚事實,決定拿起攝影機,追尋阿姨的故事,釐清國家過去的那段歷史。
奧羅茲科向黎瓦絲做出拍片的提議;爲了向世人證明自己不是外界所說的那種惡人,黎瓦絲也同意雙方以「協作模式」來尋找真相——她主動向外甥女提供相關人名、資訊,甚至不時拿着奧羅茲科寄給她的V8拍攝影片素材,好讓外甥女得以證明自己「清白」——但結果終究不如黎瓦絲預期,反倒更證明她罪無可赦。
「DINA不會讓任何人逃過執行酷刑,那是忠誠度的考驗。」一名受訪者對奧羅茲科搖頭,說黎瓦絲不可能如她自己所說那般雙手乾淨,只作壁上觀。
原本希望證明阿姨清白而拍片的奧羅茲柯,循線找到諸多關係人,卻反而發現更多證據指證黎瓦絲說謊,證明她的罪責——當年的目擊者指陳,黎瓦絲在「西蒙玻利亞營」(Cuartel Simon Bolivar)這個對付左派人士的秘密基地中,既是重要的人物,也是手段最毒辣的刑求者。
西蒙玻利亞營位在聖地牙哥近郊的一個寧靜住宅區中,在皮諾契統治期間是異議份子口中最惡名昭彰、「沒有人能活着離開」的極刑之所。政治犯只要被送到那裡,就會遭受毆打、電刑和性凌虐的酷刑。據目擊者說法,黎瓦絲會將那些政治犯整到幾乎斷氣,而後爲他們注射氰化物,再毀屍滅跡——將屍體丟棄到海里或是焚燒,好讓人無法識別受害者身份。
黎瓦絲甚至涉及共產黨書記迪亞茲(Victor Diaz)等七名重要左翼份子的綁架失蹤事件。這個時期,恰好南美洲「南錐體」四國(智利、阿根廷、烏拉圭和巴西)都受獨裁統治,他們在對付「敵人」上有着幾乎一致的共識,即是讓這些人「被失蹤」,甚至還進行跨國合作,像是智利人把阿根廷異議份子推下太平洋,阿根廷幫智利將他們的反對派丟入拉普拉他河——眼不見爲淨。
圖爲智利畫家塞洛蒂(Malou Cerutti)的繪畫創作。畫中的十字架,象徵智利獨裁時期,那些「被失蹤」、「被死亡」的受難者。在畫的上方,巨大黝黑的十字架,同時還隱喻着智利軍方用軍機,將異議者屍體投放丟入拉普拉他河的黑暗往事。爲了讓遺體難以辨認,他們甚至會用鐵絲纏繞屍體,讓泡在河水裡的屍體,隨着腫脹漸漸被鐵絲切割「分屍」。 圖/美聯社
「DINA不會讓任何人逃過執行酷刑...」圖左爲智利前陸軍司令、內政部長培瑞茲(Carlos Prats)。在皮諾契發動政變後不久,培瑞茲一家爲躲避政治追殺,便逃亡至阿根廷,並持續在國外串連反皮諾契的勢力。1974年9月,培瑞茲與他的妻子,卻在阿根廷遭遇DINA籌劃的汽車炸彈攻擊,夫妻雙亡。 圖/維基共享
「我們阿根廷人分成幾種:恐慌的、入獄的、埋葬的、流放的。」烏拉圭作家加萊亞諾就如此記下阿根廷故事:儘管死刑在1976年年中列入刑法,但是在阿根廷這個國家,每天都有未經審判、未經定罪的人被殺。多數皆爲死不見屍;智利獨裁政權毫不遲疑地仿效這套成功模式——一次公開處決可能淪爲國際醜聞,但數以千計的失蹤案卻可推定無罪。
「被失蹤的技巧:沒有犯人抗議,也沒有殉道者哀悼。是土地吞噬人民,而政府爲大地洗淨雙手。在這之間,沒有罪行可告發,也沒有必要做出任何解釋。每一次致死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消逝,直到最後徒留在你的靈魂裡的,僅僅是驚恐及不確定的迷霧。」作家的文字充滿控訴。
這些都是恫嚇人民的方法。
「被失蹤的技巧:沒有犯人抗議,也沒有殉道者哀悼。是土地吞噬人民,而政府爲大地洗淨雙手。」1990年代,在智利首都聖地牙哥南方,有一批失蹤受難者的遺體在地下被尋獲。 圖/歐新社
因這些證詞而受到打擊的奧羅茲柯,強忍着情緒,在2017年完成《親密正義》(Adriana’s Pact)一片;隔年在「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放映後,引發討論。或許因爲臺灣的轉型正義仍停留在訴說「被害者」的故事,「加害者」難以現形,更別說由自己的親人揭露,臺灣觀衆對這位年輕導演談論轉型正義的方式很是吃驚。
「我的阿姨不是無辜的,她應該面對司法」,最後一場放映結束後,奧羅茲科接受我們採訪時平靜地解釋敢於拍攝、製作這部紀錄片的原因,即是「這段歷史不應該被隱瞞」。問她是否想要達到心中的正義時,她依然是淡然的語氣:「我不知道這影片是不是能爭取到正義,但它可以成爲一個刺激人們思考的存在,讓智利人可以審視這段歷史,我想這就是我追求到的正義。」
今年2月底,黎瓦絲在澳洲被捕的那幾天,奧羅茲柯正向同樣處於轉型正義陣痛的西班牙,介紹她的這部作品。不論在哪個影展,不管在何地,她都旗幟鮮明地主張自己「不屬於愚弄歷史的那一羣」;她當然很愛家人,但若他們犯了錯誤,就必須要認罪償還。
奧羅茲柯(圖右)追溯着阿姨的故事,也追溯着自己國家的血腥往事。圖爲2018年,奧羅茲柯來臺參加「臺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圖左非作者阿潑。 圖/《親密正義》紀錄片專頁
然而,她的阿姨卻始終逃避司法究責,並且否認自己有罪,如同她在2013年那場訪問裡不斷替自己辯駁喊冤那般。但她卻不否認自己的地位,直言自己穿着華麗衣服、被邀請參加到重要宴席,乘坐豪華轎車,並住在高級飯店…,「爲DINA工作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被問到對政治犯的刑求時,她雖否認參與,卻如此回答:「酷刑是必要的,這樣對付人民的破口,這在世界每個地方都有,不光是智利。」她認爲爲了高遠的目標,酷刑是必要的,這才能讓世界擺脫被共產黨統治的風險。
這段影片播出隔年(即2014年),智利政府便向澳洲提出引渡要求,居住在澳洲的智利人與人權團體更是不斷髮起行動,甚至在黎瓦絲家門口示威抗議、公開譴責她的罪行。例如一個名爲「爲智利要求真相與正義」(National campaign truth and justice for Chile)的澳洲非政府組織即在2013年成立,並與國際特赦組織等團體合作,試圖讓這件案子受到國際注意,並對澳洲司法部長基南(Michael Keenan)施壓,要求他下令逮捕、進行引渡程序。
「爲DINA工作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儘管黎瓦絲否認曾參與對政治犯的刑求,但她卻也表示:「酷刑是必要的,這樣對付人民的破口,這在世界每個地方都有,不光是智利。」圖爲黎瓦絲(右)與DINA情報頭子孔特拉斯(Manuel Contreras,左)的合照。 圖/《親密正義》
智利國內外關注真相與轉型正義的人士,也針對黎瓦絲案件動員起來。尤其是智利的政治受難者家屬與團體,更是這場運動最重要的後盾,他們之中有許多人都是失蹤者的後代,積極遊說澳洲政府處理黎瓦絲的引渡事宜。
然而,連續兩屆的澳洲政府皆很消極,不願公開討論這個案子——因爲皮諾契當年政變上位也獲得了澳洲支持——工黨議員希爾(Julian Hill)或許是極少數積極支持引渡的澳洲政治人物。他對於政府的漠然感到沮喪,於是在2017年六月寫信給司法部長基南:「黎瓦絲對獨裁統治罪的影響,被歸類爲最嚴重的危害人類罪。」他還強調,因爲智利政府公開請求,所以此事的保密基礎並不成立。
澳洲司法部以諸如自由裁量權等法律技術爲由,消極迴應這些訴求,一直到2019年才終於逮捕黎瓦絲。但即使如此,卻也不見得能夠順利引渡——因爲這也涉及智利國內不同政治陣營的角力——目前還被拘禁在澳洲牢獄中的黎瓦絲,甚至還有得到保釋機會的風險。
2019年2月19日,黎瓦絲終於在澳洲雪梨遭到逮捕。但即使如此,卻也不見得能夠順利引渡——因爲這涉及智利國內的政治角力——目前還被拘禁在澳洲牢獄中的黎瓦絲,甚至還有得到保釋機會的風險。圖爲今年4月,「智利真相與正義國家運動」(National Campaign for Truth and Justice in Chile)在黎瓦絲出庭澳洲法院時,拿着她的照片呼籲究責並尋找真相。 圖/歐新社
不過,人權團體卻很有信心: 「我不認爲她有理由在澳洲以『政治迫害』爲由來逃避司法,因爲智利現在是一個民主的政權,而且這些罪行無論在智利還是澳大利亞,都是同等嚴重。」
因此,黎瓦絲遭逮捕的這幾個月來,不論她的辯護律師如何以當事人身體多病爲由提出保釋要求,都遭到拒絕——與此同時,智利政府也提供相關文件與證據,交由澳洲法院審查。
「我們向彼此道賀,但對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感到悲傷,因爲他們所愛已被智利的武力及特務奪走。」遭DINA所害的受難者家屬代表、智利裔澳洲律師納瓦拉(Andrea Navarro)對媒體表示,在智利跟澳洲的司法體系中有些技術性問題需要解決,所以花了五年纔開始對黎瓦絲的逮捕行動。雖然眼前還有很多困難要被克服,但能夠開始處理黎瓦絲的罪責,已讓受害者家屬感到安慰。
——▌下篇:〈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下):我愛我恨皮諾契〉
——▌下篇:〈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下):我愛我恨皮諾契〉
「我們向彼此道賀,但對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感到悲傷,因爲他們所愛已被智利的武力及特務奪走。」圖爲智利受難者遺族的大遊行,他們手拿「真相與正義就是現在」的標語布條,並高舉着受害者遺照,其上寫着「他們在哪裡(Donde Están)?」 圖/美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