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一個臺灣的美術時代

1979年,守護丈夫陳澄波作品的張捷女士。(李賢文攝/允晨文化提供)

李賢文作品 「陳澄波與張捷/內心世界的精神力量」 2019 彩墨 40x63cm。(允晨文化提供)

1979年 地底的光-洪瑞麟速寫礦工。(李賢文攝/允晨文化提供)

李賢文作品 「地心深處的單色劇場」 2019 水墨 40x63cm。(允晨文化提供)

1979年 立石鐵臣翻閱着李賢文致贈的《地底的光:洪瑞麟礦工速寫集》。(李賢文攝/允晨文化提供)

李賢文作品「寂寞星球 立石鐵臣」 2019 彩墨 63x40cm。(允晨文化提供)

一直想幫雄獅美術發行人李賢文先生出書,我覺得他身上揹負,並開啓了一個臺灣的美術時代。

自小缺乏美感素質和美術薰陶,我對《雄獅美術》月刊一直沒留意過,於是印象始終停留在雄獅鉛筆廠,那應該是小學時的遠足,我記得離開時曾拿過贈送的鉛筆。我不知多年以後,會和這個從雄獅鉛筆廠所支持的雜誌與圖書公司有了交會,當我們越來越少使用雄獅鉛筆或水彩顏料時,雄獅美術的出版物仍深深影響着,並撐起臺灣社會半世紀以來的國民美育重任。

我什麼時候開始讀起雄獅美術所出版的書?記得大學時,讀到了熊秉明的《關於羅丹—日記擇抄》,整個精神進入了一種新的狀態,閱讀不再僅限美文或私人情愛,羅丹的雨果頭像,覆蓋在《悲慘世界》之上,有種眼光打開了,思想開光。那時,山下的電影院正放映《羅丹與卡蜜兒》,當我看完電影走回山上宿處途中,彷彿還可以聽到了片中卡蜜兒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淡水戲院裡的迴廊與校園的宮燈間迴盪。羅丹的形象立體了,雕像羣復活了。

多年後,第一次去了巴黎,走訪羅丹美術館朝聖,逛累了則在庭院裡的長椅上小憩,但沒有夢見羅丹,那時是初夏。可以說,熊秉明讓我認識了羅丹,雄獅美術讓我認識了熊秉明。二OO三年,在臺北國際書展展場與雄獅美術爲鄰,從此有了進一步的接觸,也開啓一段意想不到的情誼。閒聊時,李先生說熊秉明最好的作品是《中國書法理論體系》,我心虛地說,我買了,但一直沒讀。需要補課的太多。於我,雄獅美術所出版的好書如:謝里法的《美術書簡》、 蔣勳的《美的沉思》、 陳傳興的《憂鬱文件》,奚淞的《三十三堂札記》等,一直在書櫃珍藏。此後幾年,李先生覺得書展的氛圍不同,人文氛圍淡薄,慢慢減少展出。二O一六年,他在南京西路二樓舊居開設了全新的藝文空間,雄獅星空,希望提供一個善的空間,持續營運,集結心地光明的人。二O一七年三月,李先生次子李柏宏負責雄獅星空的營運,我也從此多了一個去處,以藝文洗滌煩囂塵染。

二O二三年七月底,李賢文先生髮了訊息給我,說他決定把約了許久的書稿交我出版,同時也決定雄獅美術停止營業,雄獅美術五十年,不再出版書了。兩個決定何者先何者後,已經無關宏旨了,我心裡卻有某種傷感,物傷其類。哪一件事是最後的一根稻草?我不知道。重新出版的《關於羅丹—熊秉明日記擇抄》讀者反應冷淡,或許是最重的一擊。雄獅美術曾出版過弘一法師的墨寶集,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悲欣交集」。收到訊息的當下, 浮現的,也是某種悲欣交集的感觸。說「悲」其實是一種物哀,「欣」則是這樣一本珍貴的畫記終於脫出時間的框限而問世。

李賢文先生和我所知道的許多藝文界聞人不一樣,他的溫暖謙遜,他的熱情真誠,就像他的彩墨作品風格一樣,至少,我這麼認爲。已經交棒的他,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從事創作,以彩墨寫生,我曾多次參加他的畫展如:「返回自然之夢」、「臺灣雲豹回來了」、「節氣24帖」等,不只是他近年創作的成果展,也可以看出對臺灣環境的熱切關懷,畫展的意義,更在於創作核心的揭露和分享。他感性地說:「大自然是我的救贖,也終將是我生命的皈依。」

動念向李賢文前輩約書稿也許是在《余英時回憶錄》出版之後,我覺得雄獅美術發行人身上藏着太多珍貴的時代美術故事,像是如何製作專題,專題製作過程中和藝術家有何精采的互動,精采豐富,想必超乎雜誌本身。出版不是爲了秘辛獵奇,而是爲我們的臺灣美術時代留下紀錄。從事出版多年,我深刻體會到紀實寫作是臺灣有待努力和深耕的文類。紀實的作品提供了臺灣人文土壤,在這個基礎上,才能開出了文學的花朵。這個原初構想和李先生聊過幾次,他不置可否,我當時設想的是以文字和書信照片來成型,但他其實早已經開始了一系列的「臺灣美術家水墨肖像系列」創作。一次,他甚至問我:那麼這本書爲什麼不在雄獅美術出版呢?我說:如果雄獅美術能出版,那也很好啊,不過允晨文化的人文屬性也很適合。沒想到,我後來得到書稿超乎自己的想像,卻更令人驚喜,這是一本結合藝術、時代、人情、珍貴影像的畫記。

這本《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書中,收錄了二十篇從二O一七年底到二O二三年的作品及畫記,共分成四類:西畫雕塑、膠彩、書畫,以及其他類。我收到書稿時的驚喜與感動,就像我第一次搭北迴鐵路,藍皮火車穿過了崇山峻嶺之後,太平洋倏然在眼前開展,我忍不住驚歎,看見了一個臺灣的美術時代在書頁如波濤涌動。二十個藝術家,不同的人生故事,在編輯的過程中開始在靈視中浮現:我讀到梳着光潔小髻的張捷阿嬤爲李賢文前輩把陳澄波的畫作開箱那一刻,內心激盪不已,眼角泛淚;我循著作者腳步下到礦坑看着畫家洪瑞麟如何蘸着汗水和地上褐土畫下礦工的羣像;我看到庶人畫家洪通站在他以生命彩繪屋子前展現他的夢想;我還看到畫家席德進在他生命的最後那望向人世的炯炯目光。不只是畫,不只是文章,我看到是一列行走的臺灣藝術家如何點亮我們的世代,而推手正是本書作者李賢文。

書中,李先生寫到跟陳雲程老師學書法的過程,讓我印象深刻。他凝神站在陳老師的左後方,凝神聽着筆尖畫過宣紙的聲音,他如是說:書者放懷,觀者暢然。我當然聽不見書寫的聲音,但是卻浮現了這種心領神會,不可言傳的畫面。現在,我站在歷史場景的後方,用文字描摹出我編輯本書所感受到的人文風采,向臺灣前輩美術家致敬,也向李賢文先生致敬。(本文摘自《走在臺灣美術的最前面》一書,允晨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