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保爾·柯察金”
▲奧斯特洛夫斯基(1904年9月~1936年12月),出生於烏克蘭,蘇聯作家,代表作《鋼鐵是怎樣煉成的》。1935年獲蘇聯最高榮譽勳章列寧勳章。
作者|盛禹九
原載|《同舟共進》
刊期|2009年第2期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下簡稱《鋼鐵》)一書在我國曾是風行一時的“紅色經典”。年輕時,我曾不止一遍地讀它,併爲書中許多動人情節和名言警句感動。作者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說:“我在這本書裡講的完全是自己的生平”,“書中對真實性所抱的態度是嚴肅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兩卷集》,中國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長期以來,人們一直相信:《鋼鐵》中的保爾・柯察金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書中所描寫的一切是完全真實的。
至今還記得:保爾出生於窮苦家庭,當過司爐工,在哥哥阿爾青的影響下參加革命,入團入黨,參加紅軍,在戰場上受重傷;復員後參加過“契卡”工作,擔任地區共青團的領導;由於勞累過度和舊傷復發,全身癱瘓,雙目失明,又以驚人的毅力在病榻上進行創作……他一生經歷過三次愛情:初戀情人冬妮婭,一個青春煥發的少女,後來成了“酸臭的”闊太太;第二次和麗達的友情因偶然誤會而中斷;癱瘓後和“忠誠的同志”達婭度過最後年月。
兩個“保爾”
不久前,一位俄羅斯專家朋友給我寄來他翻譯的一份資料——記者斯維特蘭娜・薩莫捷洛娃寫的《重鑄的生平》,刊載於2006年11月26日的《莫斯科共青團員報》。這篇通訊記述了作者對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外甥女——加林娜・瓦西列夫娜・奧斯特洛夫斯卡婭的一次採訪。加林娜的媽媽葉卡捷琳娜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姐姐,也是他晚年病中的“護理保姆”,對其情況非常熟悉。女兒從媽媽那裡瞭解到舅舅的有關情況,給讀者提供了許多前所未聞的信息。
根據加林娜的回憶:
——奧斯特洛夫斯基“出生于軍人家庭。父親阿歷克賽・伊萬諾維奇參加過巴爾幹戰爭,在戰鬥中表現英勇,曾被授予兩枚格奧爾基耶夫斯基十字勳章。媽媽奧爾加・奧西波夫娜出生於一個捷克林業局主任的家庭,是一個非凡的女性,會講六種語言,而且寫過詩……(奧斯特洛夫斯基)根本談不上是出生於無產階級家庭”。
——“奧斯特洛夫斯基(在《鋼鐵》中)把自己的哥哥德米特里(即書中的阿爾青)加以美化了”,“哥哥童年時在奧斯特洛夫斯基心目中是有很高威望的,但是很快他們就交換了角色。長大以後,意志堅強、性格直率的奧斯特洛夫斯基扮演了大哥的角色”,“舅舅是個溫柔的人,不希望鬧事。看到有人發生衝突的時候,他總是力圖躲在一旁”。
——“柳博芙・鮑利謝維奇(冬妮婭原型)是一位非常平易近人的、謙虛的女性”。她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思想進步,十月革命後“擁護蘇維埃政權,當了一名教師,丈夫遭到了鎮壓,再也沒有嫁人”。她很珍惜和“保爾”的一段感情,“保爾”去世後,曾專程看望加林娜一家。
——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忠誠的同志(妻子達婭)在結婚後沒過幾年就離開了他”,後來“嫁給了他(即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親哥哥德米特里”,“姐姐葉卡捷琳娜成了他(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護理保姆”。
更使我感到驚奇的是加林娜下面的幾段話:
——“不久前從檔案材料中發現,奧斯特洛夫斯基曾受過法庭的審判。在內戰年代,他曾拒絕參加對白軍的射擊,也反對‘肅反運動’”。
——“媽媽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奧斯特洛夫斯基)在朋友面前經常承認說:我們所建立的,與我們爲之奮鬥的完全兩樣……”
——“我有機會同他的朋友阿納托裡・索爾達托夫談過一次話,索爾達托夫承認說:如果科利亞(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暱稱)不是在1936年去世,稍後一些時間就會有人‘幫助他離開人世’”。
讀完這篇訪問記,我受到很大的震撼,腦海中頓時出現了兩個“保爾”:
一個是我過去了解到的“保爾”——《鋼鐵》一書中的“保爾”——對布爾什維克黨無限忠誠,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工作中奮不顧身,癱瘓後頑強從事寫作……他曾經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另一個是今天我瞭解到的“保爾”——一個有理想、有良知、能辨別是非的真正革命者,不僅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工作中奮不顧身,而且敢於抵制黨的錯誤路線和政策,在晚年進行了深刻反思。他同樣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無疑,後一個“保爾”重鑄了他的生平,極大地擴展和提升了他的思想、道德和人生境界,更加值得我崇敬和學習。
“保爾”妥協
從奧斯特洛夫斯基外甥女的回憶中可以看到,“保爾”的一生充滿着矛盾:他參加紅軍,卻“拒絕參加對白軍的射擊”;他從事“契卡”工作,可又反對“肅反”。加林娜沒有說明,奧斯特洛夫斯基是在什麼場合下“拒絕參加對白軍的射擊”的。這給人們留下了想象的空間。
人們分析說:“保爾”在戰場上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他的額部中了子彈,險些丟掉性命,在戰場上,他是不可能“拒絕參加對白軍的射擊”的,只能是戰場外的其他場合。那是什麼樣的場合?
1918年9月5日,蘇聯人民委員會公佈《關於紅色恐怖的決議》。《決議》中指出:“在目前的形勢下,以恐怖方法來保障後方的安全,是絕對必要的……必須採用將階級敵人送往集中營實行隔離的方法,來防止他們對蘇維埃共和國的侵害;必須將所有與白衛組織、陰謀和叛亂活動有關的人予以槍決。”根據這一《決議》,1917~1918年有約100萬人被處決。
奧斯特洛夫斯基很可能參加了這期間紅軍對戰俘或“與白衛組織等有關的人”的鎮壓活動。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他“拒絕參加對白軍的射擊”,因而受到法庭的審判。
同樣,奧斯特洛夫斯基在參加“契卡”工作期間,也可能目睹了“肅反”中的許多荒唐殘暴的事情,激發了他的天良,因而反對“肅反”。對此,加林娜解釋說:“朋友們知道舅舅的性格:他絕對不可能容忍鎮壓。人們在夜間把舅舅的許多好朋友、那些在戰鬥中經受過考驗的共產黨員給抓走了。索爾達托夫本人在戰爭前的幾年裡是莫斯科—伏爾加運河建設工段主任。直到他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他不能忘記他度過的那些無眠之夜,在那些日子裡他總是在牀底下放着一個收拾好的小箱子,以備在夜裡隨時遭逮捕。”
看來,奧斯特洛夫斯基並不是頭腦簡單的“螺絲釘”和“馴服工具”。他的思想活躍,有是非觀念,又充滿着矛盾。在新版《鋼鐵》書中看到,在黨的兩派鬥爭中,“保爾”參加過“反對派”的活動,後來又回到了斯大林的隊伍。
《鋼鐵》一書的出版,同樣經歷了矛盾和曲折。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初稿“完全寫自己的生平”,幾次投稿被退回來,最後投到了青年近衛軍出版社。編輯部發現其中許多素材有用,於是派人與他合作。“人們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傳記做了修訂,把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變成了偶像、‘一個人和革命者的典型’”,《莫斯科共青團員報》記者斯維特蘭娜・薩莫捷洛娃如是說。
“修訂”《鋼鐵》原稿的,是青年近衛軍出版社的兩位文學編輯——安・亞・卡拉瓦耶娃和馬・鮑・科洛索夫。從奧斯特洛夫斯基寫給卡拉瓦耶娃的一些書信中可以看到,這位編輯對《鋼鐵》一書作了許多“指示和修改”,奧斯特洛夫斯基答應按照她的“鉛筆批註”“將書根本重寫”。他在一封信裡坦誠地寫道:“現在我前面有兩種障礙:第一是疲倦;第二還有許多事情,總起來可以叫做‘經濟危機’,因此我這次纔不得不讓步,並且同意按照青年近衛軍出版社的要求修改以後再出書。”
加林娜舉了一個例子:“在《青年近衛軍》雜誌上發表《鋼鐵》的最初版本時,真實地反映了奧斯特洛夫斯基與妻子達婭中途分離的關係。但是考慮到黨的書報檢查,迫使他刪掉了這一切。在一個‘理想的英雄’那裡,妻子也應該是一個‘無可指責的忠誠的同志’。”
《鋼鐵》一書修改出版後,奧斯特洛夫斯基感覺到,書中主人公保爾與他本人的實際經歷有着很大的反差。爲了消除當時報刊界對“《鋼鐵》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自傳和生活史”的誤解,他在《我的創作經過》一文中特別聲明:“這是小說,不是傳記,這不是共青團員奧斯特洛夫斯基傳”,“我的小說,首先便是藝術作品,其中我運用了想象的權利,在小說的基礎上放了不少實際材料”。這反映出他的內心苦悶與前後矛盾。
奧斯特洛夫斯基一生的道路是不平坦的。在經歷無數艱難曲折和生死磨難後,他對自己的一生,對自己參加的那場革命,有着深刻的反思:“我們所建立的,與我們爲之奮鬥的完全兩樣!”多麼深邃而又大膽的思想。這聲感嘆裡,包含着多少難言隱痛和悲愴淚水啊!這也是具有同樣經歷的一代人的心聲!
朋友們相信:“奧斯特洛夫斯基是適時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如果科利亞(奧斯特洛夫斯基的暱稱)不是在1936年去世,稍後一些時間就會有人‘幫助他離開人世’。”奧斯特洛夫斯基逃脫了一場即將來臨的劫難,然而作爲一個作家,由於多種原因,他始終無法像高爾基那樣,給世人留下那些“不合時宜的思想”,只能將它們埋藏在心底,偶爾在親友前傾吐一下心中的積鬱和不平。這應該是他晚年生活中的最大痛苦和遺憾吧。
“餘光”未滅
1991年,蘇聯解體,文壇“解凍”,《鋼鐵》在俄羅斯和烏克蘭受到了批判。人們認爲,這本書歪曲了歷史,違反了“生活真實”。從大的方面來說,《鋼鐵》所描寫的1915~1932年這段時期,是烏克蘭與俄羅斯各族人民經受着劇烈社會動盪的年代,接連不斷的國內或對外戰爭,黨內多次的鬥爭和清洗,給人民和黨帶來了巨大災難。《鋼鐵》對許多重大歷史事件只有簡單、傾向性的敘述,缺乏客觀、全景式的描寫;特別是充滿困惑、陰謀、痛苦和悲劇性的黨內鬥爭,成了左派幼稚病者和斯大林路線擁護者高唱凱歌、節節勝利的過程,這些人給國家和人民造成的災難卻被迴避開了。
更重要的是,《鋼鐵》把當年爲了實現烏克蘭獨立而戰、烏克蘭的民族英雄西蒙・彼得留拉描寫成無惡不作的“匪幫”,這是今天的烏克蘭人民難以接受的。
正是基於以上一些原因,在今天的俄羅斯和烏克蘭,《鋼鐵》被定位爲一部有嚴重錯誤的作品而被廣大讀者冷落。奧斯特洛夫斯基這一響亮的名字逐漸被人們淡忘。可在遙遠的東方,他的“知音”依然存在。
1990年代,中國文壇掀起了一陣“保爾熱”:重拍《鋼鐵》電視連續劇;出版和再版《鋼鐵》的各種書籍;各界人士熱烈地討論《鋼鐵》;一些專家學者質疑和批評“保爾熱”的“冷思考”,受到了主流媒體的批評……人們又在“大煉”《鋼鐵》。這使我想起魯迅先生說過的一段話:“名聲的起滅,也如光的起滅一樣:起的時候,從近到遠;滅的時候,遠處倒還留着餘光。”(《略論梅蘭芳及其他》,《魯迅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時至20世紀90年代,爲什麼在我國還出現《鋼鐵》的“餘光”現象?
在我們國家,大多數人(包括某些製片人和報刊編輯)對《鋼鐵》一書真實的社會歷史背景並不十分了解,或者說根本不瞭解,也就無法理解“解凍”後的俄羅斯和烏克蘭人民對《鋼鐵》一書的感情、認識和評價。
今天,五十多歲以上的人看“保爾”,可能是在找尋年輕時的激情,或是重溫某種理想,因爲“保爾”畢竟影響與感染過他們。可對二三十歲的年輕人而言,保爾只是一個模糊的形象,打動他們心靈的,可能是《鋼鐵》裡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的苦難酸辛、那些青澀動人的愛情故事,或者僅是一段膾炙人口的名言: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過去的碌碌無爲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經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爲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加林娜的珍貴回憶,填補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生平的空白,重新喚起了讀者對“保爾”的一些美好回憶,使人們對這位“火熱的革命家”有了更多的瞭解。我想,隨着有關檔案的不斷披露和更多人的回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形象將會更加豐滿,更加可敬可愛,包括俄羅斯和烏克蘭在內的讀者們,對當年的“保爾”——奧斯特洛夫斯基會有全面客觀的認識和評價。